慈溪是地名,也是一條江的名稱,上接姚江,江水滾滾向東南而去,在鄞縣轉了個彎,向東北方向注入甬江。
王寅站在船頭左顧右盼,周圍船帆如云,遠遠眺望,江面上大大小小的船只如螞蟻一般到處都是。
“商路暢通,商賈自然云集寧波。”鄭若曾笑道:“據聞不僅是兩浙、蘇松、常州,江北及江西、湖廣均有商人奔波而來,如今已近寒冬,依舊不減盛狀。”
“早知如此,總督大人…”王寅嘆了口氣。
鄭若曾搖搖頭,“展才和總督大人約定,后者招撫,前者主持通商…展才一意主持通商,刻意將總督大人排斥在外。”
“為何?”
鄭若曾苦笑道:“不外乎怕日后清算,將通商一事卷入其中。”
王寅又嘆了口氣,其實只要眼睛不瞎的,腦子沒壞的,都知道嚴黨雖權勢滔天,但嚴分宜已經七十有八,說不定哪天一跤跌倒就得升天。
船只駛入鄞縣,停靠在客船碼頭處,王寅和鄭若曾并沒有下船,一個約莫二十歲的青年上了船,恭敬行禮道:“拜見兩位世叔。”
“句章乃我等密友,無需客套。”王寅笑吟吟挽起年輕人,“此番還要請小友為向導。”
“分內之事。”
這青年就是沈一貫,沈明臣的侄兒,如今是鄞縣生員,正摩拳擦掌準備明年的鄉試。
船只很快轉向,駛入甬江,徑直往鎮海而去,王寅指著不遠處向東南方向的另一條河流,“那是通往哪兒的?”
“往東錢湖。”沈一貫笑著說:“不過那是死路,不能出海。”
“那為何如許多船只都往東錢湖去?”鄭若曾詫異的看著那條河流上的船只。
“雖說寧波府于鎮海侯濤山設市通商,但盤查甚嚴,多有大戶購置茶葉、綢緞等貨物,但荊川公不許出海販貨。”沈一貫笑道:“所以現在都學精明了,先確認能不能出海,弄到出海文書之后,再去收購貨物,而鎮海縣附近不許停靠太多船只,所以索性停在東錢湖。”
“有點意思。”鄭若曾點頭道:“半年前展才無中生有,平地摳餅…”
一旁的沈一貫忍不住笑出來了,“此事已傳遍東南,都說龍泉公好手段。”
“當年就是少年英杰。”王寅笑道:“通曉軍機,長于大局,精于選兵,數度敗倭,更兼擅財計…京中傳聞,大司農揚言,放在唐宋,展才日后當為計相。”
順江而下,又是順風,船只很快抵達鎮海,鄭若曾、王寅細細看去,心里詫異不已,在沈一貫的指引下邁步下了碼頭,沿著熱鬧的商市步行,附近商鋪云集,來往的客商什么口音都有。
街道兩旁多有客棧、食鋪,各類小吃琳瑯滿目,還聽得見悠長的調子,“錢家豬蹄嘞,錢家豬蹄嘞…”
沈一貫興沖沖的跑去買了四五個,回來一人分一個,一邊啃一邊說:“賣錢家豬蹄的多了,但這家最是正宗。”
鄭若曾無語的看著如此熱鬧的一幕,再看看被塞到手里的豬蹄,低頭聞了聞,苦笑道:“果如傳言,如飛來一城。”
王寅踮起腳尖眺望遠方的城墻,“還好遠才進鎮海縣城?”
“不不不,現在已在鎮海縣城里了。”沈一貫解釋道:“因縣城往東即是侯濤山,南邊是甬江,只能向北、向西延展,舊城墻還沒拆,據說年后動工修建新城墻。”
“若是商船就直接停靠在侯濤山那邊,入城方便的很,但客船只能停在這邊碼頭,步行要兩刻鐘左右,不過年后就方便了,縣衙已經出了公文,年后在…喏,那邊修建新路。”
雖有要事來拜會錢淵,但也不急于一時,鄭若曾和王寅緩緩在街道上踱步,他們聽見了無數夾雜各地方言的叫賣聲,他們看見了無數新奇的貨物,甚至還親眼目睹了一場交易。
一個看起來像個殺豬匠的粗壯漢子實則是個海商,從一個江西商人手中購得五百斤茶葉。
邊上有路人在說,“老姜過年都不回去,還要往南洋跑一趟。”
“但跑這一趟,至少這個數字!”
鄭若曾瞄見路人比劃了個手勢,在心里默算了下,這一趟府衙那邊至少有五六百兩銀子的稅銀。
一行人緩緩入城,王寅低聲道:“伯魯兄,如何?”
鄭若曾思慮良久,才開口道:“勃勃生機。”
的確,所見所聞讓鄭若曾目眩神迷,但給他留下最深印象的是,這兒有著大明他處沒有的勃勃生機。
鄭若曾沉默的在心里想,這就是那位相識多年的小友想要的嗎?
這一趟來鎮海,實則是胡宗憲私下所托,總督府諸多幕僚,王寅最得胡宗憲信任,鄭若曾和錢淵交情最深。
但如今,鄭若曾沒有一絲把握,因為他現在看清了,鎮海有如今的模樣,不說所耗用的財力人力,那位實際掌事者顯然很早之前就有著通盤打算。
錢宅后院,錢淵正在書房皺眉苦思,手邊茶盞早涼。
自嘉靖三十二年起,錢淵的書房向來是錢家的禁地,除了他自己,誰都不許入內,別說最受錢淵信任的張三,最受錢淵重視的楊文,即使是徐渭、小妹,就連叔父錢錚都不得入內。
當然了,如今小七是可以進的,不過她很少進…因為書房衛生以前是錢淵親力親為,后來丟給了小七。
抿了口涼茶,錢淵微微搖頭,徐渭想得太簡單了,浙江巡撫這個位置可不好坐,更拿不到手。
徐渭密信中說起朝中欲新設福建巡撫,吳惟錫很可能被平調…錢淵也有相同的觀點。
論功績,論能力,吳百朋有這樣的資格,不敢說是唯一的選擇,但卻是最合適的選擇。
其實錢淵并不知道,原時空中的第一任福建巡撫就是當時的浙江巡撫平調過去的,那個人是阮鶚。
阮鶚卸任的浙江巡撫是由浙直總督胡宗憲兼任,但原時空中浙江、蘇松倭亂不息,如今大抵安分下來,浙江巡撫八成是另擇他人,不會再由胡宗憲兼任。
徐渭在信中提議,可使唐荊川或譚子理上位浙江巡撫,前者名望極高,后者有軍功在身,都是東南涌向出的名臣良將。
錢淵嘆了口氣,如今的寧波,如今的鎮海,是離不開唐順之的,一旦唐順之調任,他夾帶里找不出第二個人選,他也難以相信其他人的節操。
而譚綸…錢淵記得原時空譚綸曾經擔任過福建巡撫,再度和戚繼光聯手,兩人交情日深,多年后戚家軍北調薊門,譚綸又擔任薊遼總督第三次和戚繼光合作。
但這一世,汪直不再作亂,雖臺州戰事頗多,譚綸也軍功累累,但卻不像原時空一般大放異彩,升遷浙江巡撫…實在是勉強了點。
最關鍵的是,錢淵從來就沒想過將東南打造成自己的獨立王國。
如今的東南,浙江巡撫吳百朋是他的人,臺州、紹興、寧波三地府尹都更傾向于錢淵。
東南諸軍中,劉顯難當重任,湯克寬老朽,俞大猷、戚繼光均和錢淵交情甚深,戚繼美、盧斌、楊文、侯繼高更是唯錢淵之命是從。
有諸多文官武將的支持,再加上通商握有財權…這很容易招人覬覦,即使只是些閑言碎語,錢淵也很難承受,畢竟嘉靖帝疑心病太重太重,錢淵不想冒這個風險。
當時吳百朋上位浙江巡撫只能說是機緣巧合,但接任的又是錢淵的小舅譚綸…別說能不能做得到,只要錢淵有這樣的傾向,只怕日后再無所謂的簡在帝心了。
丟下這封信,錢淵苦笑一聲,如果沒有意外,無論是誰擔任福建巡撫,只怕戚繼光會和原時空一樣南下福建抗倭。
轉頭看向懸掛在墻壁上的地圖,錢淵隨手拿起苗刀比劃了下,如若戚繼光南下,臺州有譚綸在,是不是可以調盧斌所部北上駐扎寧波…
這時候外間傳來刻意加重的腳步聲,彭峰的聲音響起,“少爺,總督府使人拜見。”
錢淵皺眉出門,接過名帖看了看,“送回去吧。”
王寅代表著胡宗憲,鄭若曾和他交情極好,錢淵讓彭峰送回名帖,這不是拒絕,而是尊重。
在心里琢磨了下,自從六月胡宗憲招撫汪直后,總督府那邊和鎮海再無往來,王寅和鄭若曾來做什么?
錢淵轉頭看了眼書桌上的那封信,微微點頭,雖然不知道他們的來意,但肯定和新設福建巡撫一事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