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波府的府治是鄞縣,但自從唐順之調任寧波知府后,雖然府治不變,但府衙一直設在鎮海縣。
好吧,事實上,唐順之這幾個月來,還沒回過鄞縣,只讓其他官員暫代職責,也沒接受前任知府留下的幕僚,甚至都沒調府衙六房的文員、吏員來鎮海。
位于鎮海縣的臨時府衙主持通商大事,而唐順之這個擰巴的老頭,也沒調用鎮海縣衙的小吏,而是通過自己的人脈召來大批人手,也通過錢淵調集來部分人手,其中有兩個因傷退出的錢家護衛,還有幾個吏部致仕的十三清吏司的文員、小吏。
唐順之本人清廉如水,但也懂的水至清無魚的道理,并不禁下屬的灰色收入,當然了,這和如今通商諸事不多,都要他本人點頭的緣故。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雖然府衙諸人全都是外人,但有的消息還是能透出來的。
在汪直公然拜訪錢宅的第二天,周復立即灑出大筆的銀子,終于得到了一些消息。
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家中,周復心情煩悶的揮手讓下人退下。
“今天又多了好幾家。”周復疲憊的坐下,揉著眉心道:“鄞縣劉舉人也上了黑名單,另外還有三四家。”
在座的還有三人,周復的弟弟周豐,余姚張家的張普,松浦趙家的趙四方,三家都是依附奉化吳家的海商。
趙四方就低聲說:“剛聽聞,慈溪袁家、趙家也倒霉了?”
“這事兒我知道。”周豐苦笑道:“昨日袁家找了趙家,邀錢展才赴宴說合,嘖嘖,好吧,不僅沒成,趙家也被拉下水了!”
“嗯。”周復點點頭,“但咱們不能和他們比…錢展才在京中根腳深,誰知道是不是京中有事。”
“一個翰林侍讀學士,一個工部尚書…都不在他眼里,何況我們這些土貨?!”張普冷道:“看來是真沒辦法了。”
“倒是聽到個消息。”趙四方猶豫了下才說:“好像唐知府因咱們聚攏貨物不滿…”
這話說的比較婉轉,實際上,這幾家都不是什么好鳥,收貨自然用的都是些陰損手段,就在兩個多月前,還在碼頭因為棉布鬧出一條人命。
實際上,這正是最初錢淵提議,唐順之勉強點頭的理由,這幾家海商收集貨物預備出海無妨,但聚攏貨物意欲定價,這是無論錢淵還是唐順之都無法接受的。
將海關控制在自己手里而不是由汪直在掌控,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定價權。
“不用想了,剛剛探得消息,錢家八成在海貿也插了一手。”周復低聲道:“早聞錢展才和汪五峰和睦,沒想到…”
錢淵和汪直關系不錯,這是很多人都看得到的,兩個人也并不避諱此事。
“黑眼珠見不得白銀子!”周豐苦笑道:“錢展才以擊倭聞名天下…難道汪五峰竟然不算倭寇?”
到現在已經將近三個月了,這八家的船隊還是被府衙拒絕出海,而且有正當理由…都沒正式的出海律法,理由正不正當,自然是唐順之一口斷定的。
錢淵起意邀汪直上門,主要目的在于父親和大哥,但也順帶著刺激了下周家。
汪直的拜會給了周復沉重一擊,讓他不得不想到最殘酷的可能…錢淵和汪直不是普通關系,而是同盟,甚至錢淵和當年沿海不少官員一樣,在汪直的生意中是有利益分成的。
在這種情況下,很可能是汪直借錢淵出手,將他們這些當年依附吳家,和汪直一脈不合的海商排斥在外。
如果是這樣,周家幾乎沒有可能打通關節,錢淵那個王八蛋收了多少銀子,連宅子都收了,到現在也沒個準話,而唐順之…更不好打交道,人家連銀子都不肯收!
想到這,周復、周豐兩兄弟長吁短嘆,愁眉不展。
和大部分借助海貿一躍而起的大戶一樣,周家出身不算好,周復的爺爺只不過是個漁民,生了九個兒子,活到成年的只有兩個。
其實從明初開始,走私在寧波府就屢禁不止,周復的父親在走投無路,不玩命只能餓死的情況下投身海貿,雖然賺了些銀子養家,但也不過只是個伙計。
但周家真正成為大戶,還是在周復手上完成的,嘉靖二十五年,當時才二十多歲的周復因好勇斗狠聚攏起一批人手,用各種手段搶來三艘海船,冒險出海販貨,只兩次,就闖下一片基業。
之后朱紈禁海,捕殺海商,周家僥幸逃過一劫,在朱紈自殺之后,周復有意在雙嶼重設商市,結果因此和在瀝港自立門戶的汪直起隙。
付出三條人命代價后,周復選擇了退縮,并依附于擁有大量海船的奉化吳家。
吳家是世代從象山港一帶走私出海,勢力不小,當然了,無論如何也不能和麾下數以千計的五峰船主抗衡。
和周復一樣依附吳家的還有不少,大都是近十幾年因海貿興起的家族,此次東南選鎮海侯濤山通商,已經偃旗息鼓好些年的這些海商無不蠢蠢欲動。
“汪五峰,汪五峰!”周復咬牙切齒,如今通商數月,這廝居然使手段讓自己這些當年敵家至今沒有一艘船出海。
呃,這就叫,差之毫厘謬以千里。
汪直要聽見這句話,得氣得吐血,笑的直打跌…當時錢展才那廝提出的第一個條件就是,通商必掌控于官府手中,你汪五峰想都別想!
“怎么辦?”周豐急的滿臉通紅,“壓在倉里的貨太多了,如果就在寧波府往外丟,前前后后至少要損失三成!”
早在六月,汪直剛剛從瀝港親身赴鎮海,周家、趙家、張家這些當年的同盟就開始增設人手,重新組織商業網絡,而且聯成一個整體,同進同退。
雖然用了不少陰損手段,但也花費了大批銀子,之前幾年,每一家都是在吃老本,而且還被逼著捐銀抗倭,壓箱底的銀子被壓在貨物上,結果船只幾個月都沒能出海,這讓他們實在無法承受。
趙四方試探問:“去奉化?”
“不去奉化怎么辦?”張普無奈道:“咱們手上的海船都是在府衙登記過的,就算借給別人,也出不了海…總不能走杭州,再到嘉興那邊出海吧?”
“不可能!”周復搖頭道:“其他地方出海…這幾個月有過先例,乍浦、海鹽還有臺州的寧海、太平等處都被官軍扣下了,能輕松出海的只有兩處,一是松江,二是象山。”
“那只能走象山港了。”
此時此刻,府衙內,唐順之看著對面泰然自若的錢淵,問出同樣的問題。
“你是逼他們出海?”
“是。”
“你到底想做什么?”
錢淵抬起頭,目光冷若冰霜,銳似利劍,“他們有取死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