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份的天,即使是北方的京城也酷熱難當,明朝的皇帝可沒有后世那些辮子皇帝還能去避暑山莊。
大一統朝代的皇帝,大都一生的絕大部分時間都在皇宮中度過,離開京城去逛逛的非常少,嘉靖帝自從正德十五年入京后,只在前十年離京返鄉,之后就一直在京城,只是從皇宮搬到了西苑。
萬壽宮后殿空曠的很,但前后不通風,即使太監們搬來冰塊,也難解暑意,雖然身邊黃錦不停搖扇,嘉靖帝也心中煩躁,端起桌上的湯碗一飲而盡。
“論撰寫青詞,還是得嚴東樓、徐文長啊…”嘉靖帝看著桌案上的青詞嘆了口氣。
嚴世蕃為父親嚴嵩代筆青詞十多年前就遍傳京城,嘉靖帝怎么可能不知道。
雖先后招李春芳、郭樸、袁煒等翰林入西苑,但嘉靖帝還是最喜嚴世蕃撰寫的青詞,去年董份獻上的那份青詞其實也是嚴世蕃代筆的。
不過自從徐渭入西苑之后,別說李春芳、袁煒等人了,就是嚴世蕃在這方面也漸漸失勢。
以至于嚴世蕃不得不寫了封信給東南的錢淵,最終達成協議,壓制李春芳、袁煒等人不論,但徐渭要留出部分份額給嚴世蕃。
對臣子們玩的這些小貓膩,嘉靖帝也不在乎,轉頭問道“文長今日入直?”
“是,已派人傳喚。”黃錦謹慎的沒有多說一句話。
胡宗憲攀附嚴黨得勢,錢淵是徐階的長孫女婿,兩人為東南抗倭巨頭,合作無間,以至于取得上虞大捷。
所以在嚴嵩、徐階都沒有表態之前,雖然東南欲招撫汪直的消息已傳入京中,但少有人議論此事。
而這位冒冒失失的都察院御史…將浙直總督、浙江巡撫、浙江巡按三位全都告了,雖然奏折中基本上全是揣測,但已經在朝中引得暗流洶涌。
嘉靖帝是無所謂這些的,做好做壞都是胡宗憲、錢淵的事,做好了他不吝封賞,做壞了…雖然很欣賞錢淵,但也不得不丟出去。
但嘉靖帝關心的是,如果能順利的招撫汪直,浙江、蘇松何時能輸送財賦入中樞…戶部尚書方鈍昨日覲見,直言已經發不出京官俸祿了。
而這些信息,從兵部的軍報中是看不出的,從錦衣衛的密報中也很難看出,但嘉靖帝相信,能夠從錢淵的密信中端詳一二。
等了好一會兒,小太監才引徐渭進殿。
“拜見陛下。”徐渭臉上赤紅一片,顯然被午后的烈日曬的不輕。
“起來吧。”嘉靖帝指指對面的圓凳,“黃伴。”
黃錦端了個湯碗過去,“文長這是去哪兒了,先歇歇。”
“冰沙啊。”徐渭笑道“這是綠豆冰沙,酒樓里供不應求。”
“銀子也大把大把的賺!”嘉靖帝都有點眼紅,熬制的綠豆湯在深井中冰鎮一個時辰,再加入磨成小顆粒的冰屑,一口進去,暑意全消。
這種好東西一經推出,自然是供不應求,據說連續三次漲價,但還是不夠賣。
“去年展才挖了深窖藏冰?黃錦好奇問。
“當然沒有。”徐渭兩三口喝完,“展才有制冰秘法,前年寒冬臘月就提過。”
這話要是讓錢淵知道,得慚愧死,讓小七知道,得笑死…錢淵前年倒是提了句硝制冰法,但他到現在都沒折騰出來,人家徐渭倒是鉆研出來了。
嘉靖帝看了眼一旁的小太監,“這是從哪兒來?”
小太監頭也不敢抬,“直廬。”
嘉靖帝眉頭一皺,入直西苑撰寫青詞的諸位翰林中,只有徐渭會去內閣辦公場所直廬,這是得到嘉靖帝默許的,因為在東南戰局上,錢淵的密信和徐渭的解釋在嘉靖帝心中頗具分量。
“展才有信來?”嘉靖帝立即問了這句,徐渭不會莫名其妙跑去直廬,而兵部并無軍報,只可能是錢淵密信送來消息。
“是,昨日護衛送信入京。”徐渭露出個苦澀的笑容,“臣這是去幫人跑官呢。”
“跑官?”嘉靖帝眉頭皺的更緊了,不屑道“展才是想回京了?”
“這般沒長性,能干什么大事!”
“東南尚未平定,回來做什么?”
“原本朕還想賞他個侍讀學士,真是不堪造就!”
其實嘉靖帝是希望錢淵在東南折騰的,至少這個臣子的折騰是讓局勢向自己希望的方向前進…至少,在招撫汪直還是開戰這個選項上,嘉靖帝其實是贊同錢淵的選擇,招撫汪直。
只不過,嘉靖帝不會公然承認…萬一以后汪直叛亂,這個黑鍋難道讓嘉靖帝來背?
當然是錢淵來背。
等嘉靖帝一連串的話罵完,徐渭才摸摸臉頰,眨眨眼輕聲道“是替展才跑官,不過不是他自己。”
嘉靖帝兩眼一瞪,你不知道一次性把話說完?不知道搶在前面說清楚?現在尷尬了不是!
這時候黃錦只能挺身而出,“展才這是替誰跑官呢?”
“臺州同知唐荊川,紹興府鎮海縣令宋繼祖。”徐渭看了眼嘉靖帝的臉色,小聲說“展才信中明言,招撫一事已定,接下來是…”
“開海禁通商。”嘉靖帝哼了聲,“這廝就是念念不忘開海禁通商,此事哪有那般容易!”
“展才也是為國財著想。”徐渭頓了頓,補充道“當然了,也不是沒有私心的。”
“還有私心?”黃錦好奇問。
徐渭兩手一攤,“辣椒就是海商帶到杭州一帶,展才無意購下,這才…”
“就是個吃貨!”嘉靖帝罵道。
“人生大事啊。”徐渭笑嘻嘻道“展才還吹噓,海外有一種作物,耐旱易活,可代五谷,比稻谷畝產多出數倍。”
嘉靖帝大笑道“不知所謂…你告訴他,如真有此事,朕賞他個爵位!”
“要真有此事,能活萬民,回信中臣明言,徐文長給他磕頭都肯。”徐渭顯然也不信此事。
黃錦看看嘉靖帝的神色,才出口問道“文長,展才跑官所為何事?”
“黃伴,還沒聽出來嗎?”嘉靖帝斜斜靠在榻側,“自然是為了開海禁通商。”
“不敢說開海禁,只是通商,即使是通商,也是能做不能說。”徐渭苦笑著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將折疊起的地圖鋪在金磚上。
“展才選在寧波府鎮海縣侯濤山。”徐渭熟練的接過黃錦遞來的如意,虛虛指在地圖上,“此地扼甬江之咽喉,為商船出入之要道也,此兵家的必爭之地。”
嘉靖帝微微皺眉,“兵家必爭之地?”
“所以展才選在侯濤山頂建城,以精兵駐守。”徐渭解釋道“此城與鎮海縣互為依仗,倭寇來襲,難以破解,在此庇護之下,通商方能無礙。”
嘉靖帝在心里盤算了下,才微微點頭,“他倒是想的周到。”
“行此事如若踏索虛行,哪里能不謹慎萬分。”徐渭低聲道“展才信中提到,如若無礙,這兩日就有船隊出海。”
嘉靖帝沒吭聲,黃錦突然插口問道“繳納稅銀了?”
“噗嗤。”嘉靖帝沒忍住笑出來了,“看看,第一個麻煩來了,黃伴要來搶銀子了。”
“還不是為了皇爺著想…”
“繳納稅銀…現在也沒個名義啊。”徐渭笑道“再說了,這也不是展才第一個麻煩。”
“噢?”
“第一個麻煩是,侯濤山要建城,還要建碼頭、庫房,平整道路…展才一個巡按御史,哪里有銀子?”
“那…”
“用展才信里的話說,這叫空手套白狼。”
徐渭略略解釋了下,對著無奈的黃錦說“黃公公,稅銀怕是一時半會兒沒戲,不過多少有點…紹興知府代為收繳。”
黃錦還沒想那么多,嘉靖帝已然冷笑道“那展才跑官的那兩人…誰升紹興知府?”
紹興知府代收,這是一個信號,代表著文官系統有意取代內宦,正式接手海貿關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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