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黃昏,淅淅瀝瀝的小雨已經停下,外間的海風也不再刮起巨浪,一整日都躲在厚厚烏云里的太陽跳了出來,卻懸掛在海平面上,灑下萬點金輝。
眾人站在廳前,遠遠眺望近處海面上如金蛇亂舞,再遠一點的海面上高達三層的大福船正緩緩而來。
聽完沈明臣的話,錢淵淡淡道:“既然已經送信回去了,那就歇一晚吧。”
最是心急的何心隱低聲問道:“談的如何?”
“開海禁暫不可行,通商可行,此事能做不能說,不得張揚。”錢淵遙遙望向鎮海縣的方向,“草市暫設在侯濤山下。”
“侯濤山…”沈明臣是寧波府本地人,想了想點頭道:“挺合適的,就是距離鎮海縣城近了點。”
唐順之瞇著眼回想鎮海縣城附近的地形,這對于他來說是非常重要的…錢淵昨日已經交代過,諸般繁瑣事務都會交給唐順之處理。
“近點也有近點的好處,若是懸于海外,諸般事難以插手。”鄭若曾幫襯了幾句,低聲問:“展才,其實即刻啟程還來得及,為何要歇一晚?”
“自然還有事要談。”錢淵視線落在不遠處亭子里,父親錢銳正在那兒枯坐飲茶。
“非是凡品,不知是何來歷。”唐順之搖頭道:“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此人氣度不凡。”
錢淵雙手負于身后,笑道:“能得荊川公金口一贊,想必有些能耐。”
當然有能耐,為徐海謀主,把徐海坑的連首級都送到胡宗憲面前了,現在為汪直謀主,又將汪直坑的不要不要的。
一直沒開口的胡宗憲輕聲問道:“與其商議何事?”
回復胡宗憲的是一片沉默。
眾人看錢淵既不說話也沒邁步,紛紛退回廳內,錢淵這才低聲道:“此事離島后,錢某也是不認的。
去年五月離京南下之前,裕王府中,錢某在殿下面前說了大話…組建船隊出海經商。”
“嗯?”胡宗憲大為詫異,“展才你…此事可非同小可!”
“徐海答應借一支船隊,讓錢某和此人商議。”錢淵偏頭看了眼胡宗憲臉上,笑道:“誰讓殿下那般窮呢…說起來他嚴東樓胃口太大,當年殿下修繕王府,不賄賂嚴東樓,工部都不肯撥付銀子!”
這事胡宗憲也聽說過,只能搖著頭苦笑,“展才胃口才叫太大…真是什么事都能摻和一手!”
錢淵笑了笑沒說什么,其實今日回程亦無不可,他特地將徐邦寧留在了最后,就是為了能見父親一面…盡量得到一個無他人在場,能夠詳談的機會。
這不在錢淵的計劃之中…有密信來往,他完全沒必要直面溝通,直到上午看見石桌上的那盤李子。
走出幾步,錢淵頓了頓,回頭道:“汝貞兄,明日可邀五峰赴鎮海一行。”
胡宗憲心里一驚,這句話意味著錢淵幾乎已經完全和汪直談妥了,也意味著錢淵對汪直有著不弱的信心,等他回過神來,眼前的錢淵已經走進亭子。
“方先生獨自一人飲茶,何其無趣。”錢淵笑著坐下,“不知是何名茶?”
“不過松蘿而已,倒是水是從主島帶來的山泉,值得一品。”錢銳平靜的斟了杯茶推過去。
“好茶。”錢淵抿了口,偏頭做了個手勢,楊文、王義等護衛立即向外退去,護在外圍。
錢銳眼角余光掃了掃,護衛們個個神情肅穆,動作利索,行事頗有分寸…真不知道以前只是死讀書,讀死書的兒子如何懂得練兵之法。
“父親,請恕兒子不能行跪拜之禮。”
“其實你不應該來單獨見我,那胡汝貞還看著這邊。”
“如何能不來…”錢淵嘆道:“父親放心,胡汝貞此人雖攀附嚴黨,心思深沉,但還不在孩兒眼中。”
“好大的口氣。”錢銳拾起茶盞,冷笑道:“自小就不修口德,尖酸刻薄,縣人言肖鶴灘公…你以為是在贊你才學過人?!”
錢淵眨了眨眼,這是怎么了?
不過就說了句胡宗憲攀附嚴黨…怎么就變成不修口德了?
錢銳低低但連續不斷的訓斥滔滔不絕,顯然,他已經準備了很長時間了…呃,至少一個下午!
錢淵也是無語了,死里逃生后的久別重逢,不應該是這樣的吧?
聽了好一會兒,錢淵終于聽出了點什么,趕在父親喘了口氣的停頓處,試探問道:“掃帚星…”
看了看父親的臉色,錢淵咧咧嘴,還真不能怪父親罵人…呃,訓兒子本就是應該的。
罵了一大通后,錢銳也算解了氣,“談的如何?”
“還不錯。”錢淵隨口敷衍了幾句,身子前傾,加重語氣道:“母親燒掉靈位,日日期盼,小妹至今不肯議親,就怕無緣再見…父親,孩兒來安排,定能妥妥當當…”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錢銳的聲音帶著疲憊,夾雜著悲哀,他放下茶盞,定定看著雙手,似乎看到了手上那無法抹拭掉的血污。
自嘉靖三十二年被徐海裹挾入伙,在知道徐海欲攻松江之后,錢銳打消死志,轉而全力輔佐徐海,使其不對華亭用兵。
平湖伏擊俞大猷,毀嘉興兩縣六鎮,席卷六府,飄忽遁去;后助徐海聚攏倭寇,擁兵兩萬,穿插蘇松,脅長州而敗任環。
這讓徐海對“方先生”信任之極,也讓雖然經商為生但仍然以士大夫要求自己的錢銳有著極強的屈辱感、愧疚感。
錢銳抬起頭,盯著面前這個曾經讓自己一度頭痛,但如今讓自己無比驕傲的幼子,他笑了笑,“淵兒,你做的很好,很好…”
勇于任事,氣節無雙,身登皇榜,舍翰林南下,東南抗倭,名揚天下,為世人敬仰,這樣的兒子如何不讓錢銳驕傲。
看錢淵還想說些什么,錢銳搶先道:“其他的再說吧,先說清楚,你到底想做什么?”
錢銳最怕的就是,兒子因為自己和兄長錢鴻的緣故,力主招撫汪直而壞大局。
“招撫一事已定,通商之地選在鎮海縣侯濤山,寧波府文武官員都會調換。”錢淵迅速低聲道:“孩兒向汪直討要了一支船隊,就是二舅統領的徐海余部,以大哥為副,先行裝載貨物出海一趟。
貨源孩兒已經聯系好了,大頭給汪直,咱們吃一小部分,船隊會夾雜進部分護衛隊成員…”
錢淵頓了頓,繼續說:“再撥付兩條福船,軍械都備齊了…賺多少銀子那是其次,首要是能打,如今海上仍然多有倭寇、海盜。”
“船只就在瀝港到侯濤山一帶,貨物納稅后方能出海,孩兒已與胡汝貞密議,唐荊川調任寧波知府。”
“這是要立規矩啊。”錢銳在心里盤算了下,“淵兒,你可知,市舶司原是宮中太監主管?”
“知道,此次必歸戶部。”錢淵低聲道:“船隊日后會交付皇室…八成得落到內宦手中。”
“浙江副總兵戚繼光依舊駐守寧波府?”
“不錯,另外孩兒調了其弟戚繼美入駐鎮海縣,其部是以錢家護衛為核心組建,孩兒能一手控之。”
錢銳還是有點不放心,“朝中呢?如此公然通商,朝中必有彈劾。”
“無礙,孩兒已有定計。”
管不了你了…錢銳嘆了口氣,以后兒子回京,只能指望弟弟錢錚好好管教了!
看著臉上滿是皺紋的父親,錢淵也在心里嘆了口氣,加重語氣低聲道:“母親和小妹…父親,孩兒勢單力薄,還望父親能助我一臂之力。”
錢銳的臉上擠出一個不知道是笑還是哭的表情,聰慧如他自然聽得懂,這是兒子在委婉的相勸…還請保重自身。
“出來了。”錢淵還想說些什么,眼角余光瞄見汪直出現在廳外。
錢銳長身而起,泰然自若的轉頭看向汪直,嘴唇卻動個不停,低低念出一份名單。
錢淵默記在心,低聲問:“殺了?”
錢銳舉步走出亭子,臉上笑容如若春風,從喉間逼出兩字,“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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