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的錢淵心情就像是在做過山車,有時惴惴不安,有時哀傷落淚,有時欣喜若狂,有時怒極反笑,忽上忽下,忽喜忽憂。
昨晚錢淵還怒極反笑,打定主意就算弄不死劉顯,也要讓他丟官棄職…這貨是個武舉人,當年是冒充他人身份去考試的。
但今天錢淵卻欣喜若狂,都已經不抱指望了,俞大猷居然神兵天降一般堵在了篡風鎮、瀝海所之間,截斷殘余倭寇最重要的一條逃生通道。
周濟摸黑送信,錢淵立即派出斥候探查,天剛微微亮,來不及等戚繼光了,胡宗憲催促戚繼美立即拔營北上。
一路上,不斷有斥候送來軍情,俞大猷率五百兵丁伏擊徐海,截斷倭寇隊列,牢牢守住通道。
浙江巡撫吳百朋率一千士卒沿錢清江東進,及時趕到相援,并分兵繞過山谷,和俞大猷隱隱合圍倭寇。
吳百朋原本是接到總督府軍令準備攻下瀝海所…其實是來不及的,偏偏徐海被堵在距離瀝海所不到五里外。
“岳浦河過于謹慎,只肯出兵兩百,吳惟錫選出八百勇士,親自領軍東進。”茅坤贊道:“畢竟志輔兄只帶了五百士卒…”
“俞志輔名不虛傳啊,此戰他和戚元敬一南一北,均立下頭功。”頭發花白的鄭若曾臉色紅潤,看起來頗為興奮。
王寅古怪的看了眼錢淵,東南抗倭文武官員甚多,只論武將,和錢淵交情最深的就是俞大猷、戚繼光,前者和錢淵數度并肩作戰,并在崇德大捷得其襄助,后者更是得錢淵數度舉薦才得以編練新軍。
王寅是胡宗憲的舊識,又是其老鄉,是最早入幕的幕僚,極得胡宗憲信任,雖然沒有明言,但他隱隱能猜得到,俞大猷、戚繼光甚至盧斌這些和錢淵關系極深的武將都被胡宗憲有意無意的排斥。
直到去年嘉興、湖州糜爛不堪。
甚至京中、東南都有傳言,去年末錢淵入京后在陛下面前舉薦,吳淞總兵俞大猷才能調任浙江總兵官,寧紹臺參將戚繼光才能勝任浙江副總兵。
難道錢淵的眼光真的如此精準,挑出來的兩員武將果真立下大功…而被總督胡宗憲視為腹心的浙東參將劉顯雖然武勇,卻幾度兵敗,險些誤了大事,到現在還不知道是死是活。
真是鮮明的對比啊。
雖然行軍甚速,但眾人都心情不錯。
沈明臣詩興大發,曼聲吟道:“銜枚夜度五百兵,密領軍符號令明。狹谷短兵相接處,殺人如草不聞聲。”
“得句章詩贊,俞志輔此戰必能名垂青史!”茅坤仰天大笑,轉頭道:“展才你…展才?展才?”
“還擔心什么?”鄭若曾勸道:“萬軍從中未必一定能擒殺徐海,但此番已然將徐海麾下主力絞殺,就算他逃回去又能如何?”
“不錯,麾下盡散,要殺徐海,兩三武卒足矣!”
“不不不,不是在想這些。”錢淵擺手笑道:“真是一報還一報啊!”
“當年徐海于嘉興平湖設伏擊潰志輔兄所率兵馬,后席卷數府,名聲大噪,就此一舉為東南倭首。”
“志輔兄耿耿于懷,后王江涇大戰,率兵追擊徐海直至松江金山,可惜還是被徐海突圍遁去。”
鄭若曾接口道:“此次俞志輔設伏截斷徐海歸路,名噪一時的倭首就此落幕收場,時也命也…”
“真是成也志輔,敗也志輔!”
眾人哄然大笑,都覺得世事奇妙,當年設伏擊敗俞大猷的徐海,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謝幕來自俞大猷幾年后的設伏。
午時,胡宗憲、錢淵并戚繼美麾下千余兵丁、錢家護衛已抵篡風鎮外,俞大猷尚在前線指揮,吳百朋出迎。
“惟錫。”胡宗憲大步向前,親熱的握住吳百朋的手。
后面的錢淵不禁撇嘴,胡宗憲對吳百朋一直頗為排斥,一方面在于胡宗憲名義上是浙直總督,但大部分權柄在浙江一省,與吳百朋天然就有隔閡,另一方面在于吳百朋和錢淵私交極深…這般親熱,胡宗憲也真能拉的下臉。
懶得理會胡宗憲裝模作樣,錢淵徑直找了幾個熟人問了問情況,率數十護衛往西北方向駛去。
“展才。”大旗下的俞大猷得侍衛提醒,拱手笑道:“多時未見了。”
昨日有雨,泥地濕滑,錢淵手腳并用爬上山頂,拍手道:“是啊,自嘉靖三十三年陶宅鎮一別,已有三年未見。”
“去年展才南下,可惜當時尚有軍務在身。”俞大猷扶了把錢淵,“后來大戰迭起,率軍南下,展才已然北上入京。”
“去年杭州和良欽先生見了一面。”錢淵瞥見俞大猷身側手握長棍的李晟,笑道:“周濟那廝吃了不少虧。”
李良欽是俞大猷的武藝師傅,多有子弟在軍中效力,李晟就是李良欽的親侄兒。
看李晟吶吶無語,錢淵擺手笑道:“好了,不過小事,戰況如何?”
俞大猷指著前方幾個山頭,“這小股倭寇龜縮山中,幾次進擊都戰果寥寥,往東的生路已被堵死,往西是篡風鎮,是條死路。”
“還有多少?”
“約莫兩百。”俞大猷指指另一個方向,“那邊還有數百倭寇,已然被圍了起來,插翅難飛。”
“徐海呢?”
俞大猷朝山頭努努嘴,“山頭再過去就入海了,附近沒有停靠的碼頭…但斥候來報,登高望見有船帆。”
“小船接應?”錢淵琢磨了下,眼角余光打量了下俞大猷。
“應該是,瀝海所那邊傳來消息,大半海船尚在,小半海船往東…展才,麾下將士苦戰半日,折損頗多。”俞大猷面不改色,手捋長須,轉頭看向山下剛剛抵達的援軍,“戚家出了個戚元敬,沒想到其弟戚繼美亦如此了得。”
錢淵揮手讓護衛傳令,讓戚繼美立即率兵進擊…他現在真的挺佩服俞大猷的,擒獲賊首這般大功,居然就這么讓出去。
雖然未必能擒獲徐海,但也足以讓錢淵心生敬意…錢淵有點慚愧,還想著俞大猷心眼不大,冒險伏擊徐海算算舊賬呢。
不過,很快,錢淵就不這么想了。
戚繼美親率楊文、馮子明兩哨進擊,仰攻山頭太吃虧了,比攻城還要吃虧,戰況頗為慘烈,僅存的兩百倭寇狀似瘋狂,寸土不讓,楊文、馮子明都負傷而退。
在這種地形中,就是鳥銃、虎蹲炮都發揮不了什么作用,人家居高臨下,隨手拋塊石頭都能砸得頭破血流,只能用盾牌硬扛著往上爬,但山勢陡峭,昨日又有雨,一個不留神就滑倒一大片。
錢淵有點受不了,戚繼美麾下是以錢家護衛、義烏兵為骨干組建的,傷亡如此慘重,楊文兩度裹傷還持刀進擊,頭上挨了下,走路都搖搖晃晃。
“徐海呢?”剛剛爬上來的胡宗憲急匆匆的問。
錢淵都懶得搭理這廝,現在的徐海已經不那么重要了,之前錢淵的憤怒來自于徐海可能率千余倭寇遁去,而如今徐海主力盡喪,個人生死已然無關大局。
胡宗憲如此催促,是因為能不能擒殺徐海,關乎到他此戰功勞的含金量…全殲倭寇,惜賊首遁逃,胡宗憲自然不希望這種軍報送到京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