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淵默然無聲,片刻后突然起身將伺候的下人,肅立的侍衛全都趕出去。
王寅詫異連連追問,但身后的胡宗憲做了個手勢,侍衛悄無聲息的退出大廳。
“五峰那邊到底如何?”錢淵盯著胡宗憲低聲問:“如若沒有把握,為什么不早早道明!”
正準備敷衍幾句的胡宗憲瞳孔微縮,眼睛不自覺瞇起…這句話聽起來是在無端指責,但實際上是在說,你胡宗憲沒把握就應該早早說出來,我錢展才是有門路的。
胡宗憲的嘴角微微往下…年初密談還說自己在汪直那沒埋釘子,只能靠你了,騙鬼啊!
一旁的鄭若曾低聲道:“蔣洲、陳可愿去倭國來回兩趟,徐海敗,五峰才會出手…”
茅坤勸道:“展才,如若能剿滅徐海麾下主力,其人死活無關大局,小部流竄…只怕汪直也不會手軟。”
“他汪直不出手…那有什么理由…”
錢淵的話戛然而止,陰沉著臉仔細打量胡宗憲的神色,后者無奈苦笑攤手。
錢淵的懷疑是有理由的,汪直不對徐海下手,就沒有…至少沒有現成的被招撫理由,而徐海一旦逃竄出海,鬼知道還會不會再起波折,錢淵的諸多計劃就要往后推。
總的來說,錢淵試圖將剿滅徐海和招撫汪直,再接著開海禁通商聯系在一起,而胡宗憲是沒必要背負這么多的…招撫汪直已經是極限,他是不愿意摻和到海禁這件事中的。
錢淵壓抑心頭怒火,起身準備回去,后面胡宗憲起身拱手道:“聽聞山陰城中,展才號稱錢家護衛精銳甲于東南,這次就拜托了。”
戚繼美援上虞雖然是剛剛決定的,但之前是在預想的計劃中的,錢淵會帶著錢家護衛隊一起出發。
錢淵詫異的看著頗為禮遇的胡宗憲,這幾日在東山鎮,這廝的態度有點冷淡,怎么這會兒熱情起來了,
錢淵腦子里突然靈光一閃,回頭問:“招撫一事…五峰可有回應?”
廳內安靜了片刻,幾個幕僚臉色都有點難看,王寅不自覺的避開錢淵投來的視線。
片刻后,胡宗憲才勉強答道:“老母妻兒皆已出獄,五峰感激涕零,密令義子赴杭商討招撫一事。”
錢淵氣極反笑,你胡宗憲這種時候還在玩權謀,是有恃無恐不怕科道言官彈劾?
時空中,胡宗憲招撫汪直是冒著很大的政治風險的,最終因為科道言官的彈劾被迫放棄招撫,汪直一死,胡宗憲無奈之下編練新軍,戚家軍實際上是這明年才出現的,后年、大后年才大殺四方。
但如今,錢淵去年在朝中放出了胡宗憲招撫汪直的風聲,又在嘉靖帝面前過了明路…很明顯,胡宗憲這是在搶功。
畢竟早在嘉靖三十三年,錢淵就隱隱和胡宗憲結盟,之后兩度南下,多次密談,涉及埋在徐海、汪直身邊的暗間,兩人始終為盟友…而錢淵直到現在才知道,汪直老母妻兒早就被胡宗憲扣在手中,而汪直也早就派出信使和胡宗憲密談招撫。
錢淵當然知道胡宗憲為什么此時在自己的逼問下才吐露實情,戚繼美畢竟年紀輕,戰陣經驗不足,兩個月前的山陰大捷實際上是錢家護衛挫敵銳氣,戚繼美才能乘勢而勝。
而錢淵歷次對陣倭寇,戰無不勝的過往更讓胡宗憲信重,他如此熱情,就是希望錢淵攜護衛隊親赴上虞。
沈明臣、何心隱懵懵懂懂,鄭若曾隱隱猜得出幾分,而王寅和茅坤,一個是胡宗憲鄉黨最受信任,一個是進士出身,官場里打過滾,都是心知肚明。
但胡宗憲心里也苦啊,自己費盡心機爬到浙直總督高位,想盡辦法到處撈銀子編練新軍,親身上陣絞殺倭寇,處處為難,處處煩心…而他錢展才呢?
沒上京前就因擊倭名揚東南,與東南文武官員交好,上京又簡在帝心,出入裕王府,和嚴世蕃交好,還娶了徐階的孫女…好處撈完再下東南,又在嘉興府力挽狂瀾,巡視東南沿海,多少官員都與其私交甚好。
不夸張的說,在東南,錢淵的名氣是要大于胡宗憲的…當然了,這和胡宗憲當年攀附趙文華也有關系。
最重要的是,去年大戰,胡宗憲棄錢淵獻計,以至于嘉興、湖州淪陷,而年初密談,今年大戰基本都在錢淵的計劃中,胡宗憲起到的作用并不大…換句話說,即使是胡宗憲本人也在錢淵的指揮棒下起舞。
如果是個普通的浙江巡按,胡宗憲也無所謂,但這是簡在帝心,還與裕王交好的錢淵。
胡宗憲還真不是搶功…至少他自己是這么認為的,關鍵是一旦大勝,自己在朝中諸公、嘉靖帝面前,自己搶功搶得過錢淵嗎?
長時間的沉默,錢淵的目光聚攏如刀尖一般刻在胡宗憲的臉上,恨得牙根 癢癢,洪洞縣里無好人啊,雖然早就知道這廝不是個好鳥,沒想到關鍵時候玩了這么一手。
“展才,大局為重。”
錢淵霍然回頭瞪著鄭若曾,“大局為重…他吳惟錫大局為重,以至于身為浙江巡撫,手無權柄,就連區區一個參將也敢以下犯上!”
前些日子,劉顯上書總督府和余姚守將岳浦河對調,吳百朋是持反對意見的,他舉薦浙西參將湯克寬代劉顯…結果就在總督府,劉顯對吳百朋很是說了些不好聽的話。
“大局為重,大局為重…”錢淵冷笑道:“錢某人還不夠大局為重?”
“在陛下面前,錢某就說了,胡汝貞此人擅權謀,通軍略,實是浙直總督不二之選,惜其量窄!”
胡宗憲臉上的苦色愈來愈濃,被人逮著痛腳了,還能怎的…無論如何,他是不會,也不敢和錢淵撕破臉的,不說以后,光是眼前,還指望著錢淵親赴上虞,誘徐海主力南下。
但錢淵不爽啊,這一年多來,先是譚維,后是父兄,諸多意外讓自己將計劃一改再改,已經面目全非,到頭來,胡宗憲又玩了這么一手…這意味著接下來的諸般事,只能說,看老天給不給面子了。
于是,幾個幕僚只能沉默的聽著錢淵以尖酸刻薄的口吻各種指桑罵槐,第一次見識此景的茅坤在心里感慨,真不讓公瑾!
茅坤是嘉靖十七年進士,當時夏言權傾朝野…夏言是出了名的言辭激烈,指桑罵槐是他的看家本事,多少同僚被他罵的抬不起頭。
“都什么時候了,還像街頭巷尾婦人一般撕扯不清?!”
諸位幕僚中,敢跳出來的也就是曾和錢淵并肩作戰的何心隱了,他厲聲喝道:“戚繼美亦是去年桐鄉、長水鎮大捷將領,何某愿請命督戰!”
鄭若曾給錢淵使了個眼色,差不多就行了,人家一個浙直總督被罵的這么長時間不反口相駁,算是有肚量了。
錢淵冷笑道:“伯魯兄前些日子一力調戚繼美赴東山鎮,不會早早預見此刻吧?”
沒等鄭若曾開口,錢淵又看向何心隱,“夫山兄,你以為為什么要我錢某親赴上虞,人家看重的是著盔甲精銳甲于東南的護衛隊!”
狠狠瞪了眼胡宗憲,錢淵霍然起身,“等明日…黃花菜都涼了,即刻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