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淵在臺階下站定,仰頭看了眼掛在上面的匾額上的“食園”兩字,心里不禁有些感慨。
四年前,金宏邀錢淵赴宴,做東的就是此地的主人張四維,四年之后,這處被錢淵贊為好景致的園林還是落入錢淵的手中。
胡宗憲倒是個精細人,去年在桐鄉縣將此園林“慨然”相贈,之后又派人重新打理,畢竟已經有好幾年無人居住了。
錢淵往里漫步走去,但見怪石林立,流水小橋,沿著蜿蜒的長廊散步,抬頭看去,高達十多米的大樹之后隱約可見亭臺樓閣。
不過,今天錢淵可沒那么好的性情來欣賞這些好景致。
徑直進了正廳,錢淵將仆役都打發出去,伸手道:“信呢?”
一名護衛恭敬的將厚厚的一封信遞來,“驗看過漆印暗記,完好無損。”
錢淵前段日子從臨海再度啟程,陸續巡視臺州、寧波、紹興、杭州等地,京中隨園徐渭派來的信使輾轉兜了個大圈子才找到錢淵。
這是之前錢淵不接胡宗憲詢問京察那句話的原因,不過用腳后跟想想也知道,必然是嚴黨大勝。
而如今朝中能略略抗衡嚴嵩的只有徐階,嚴黨大勝,自然意味著徐黨大敗。
徐渭信中提到的第一件事是馮保算計了徐渭、陳洪,升任司禮監秉筆太監。
錢淵嘆了口氣,有黃錦這面堵風的墻擺在那,非要折騰這些幺蛾子,不過馮保在這方面還真有些心機,不愧是能在歷史上攪風攪雨的人物。
或許應該讓人盯著點…錢淵隱隱感覺到,如果歷史的軌跡不變,嘉靖帝駕崩后,陳洪上位司禮監掌印太監,但馮保…那時候已經正式打出招牌的市舶司有可能落入馮保眼中。
徐渭提到的第二件事是吳成器被任命為臺州府推官,之前因為京察,吏部已經封存任免官員,直到京察結束。
錢淵點點頭繼續往下看,越看眉頭皺的越緊,良久之后才放下信紙,折疊后踱步到桌邊,在點燃的蠟燭上點了個角,靜靜的看著信紙被燒成一團灰。
也不知道是嚴嵩還是嚴世蕃,這次下手夠狠的,徐階勢力大減…錢淵琢磨可能是嚴世蕃,嚴嵩那老頭人老心不老,對自己的定位還算準確,知道嘉靖帝是不允許自己將徐階徹底打落塵埃的。
倒是嚴世蕃有這種心思,在他看來,誰上位都行,就連和嚴府不對路的禮部尚書吳山,或者裕王最親近的高拱都行,但唯獨徐階不行…不得不說嚴世蕃看人的眼光真的不錯。
徐階已經隱忍十年,一旦爆發出來…嚴世蕃和錢淵曾經私下說過,只怕嚴府雞犬不留。
錢淵閉上眼睛在心里回想,年老多病的有工部郎中徐九思等二十五人,奸貪的有兵部主事戴仁等二人,軟弱無能的有工部郎中楊汝江等二人,不忠職守的有吏部員外郎李棟等一百零二人,浮躁不實的有戶部郎中孟官等十九人,才力不足的有戶部員外郎許彥忠等二十六人。
這還只是堂審的。
堂審針對的是五品及以下的低級官員,自陳針對的是四品以上的中高級官員,就算你貴為一部尚書也必須自陳,只有內閣大學士,都察院左都御史,以及吏部天官本人能免去。
嘖嘖,吏部天官吳鵬還算是懂規矩的,都察院、六科的科道言官一個都沒上榜,全挑了六部以及其他什么太常寺、太醫院等閑雜機構的官員。
當然了,嚴家的自留地工部上榜的是最少的,才七個人,還不到其他五部的零頭。
而上榜最多的是吏部,四十九人,原因也很明顯,雖然吳鵬上位大半年了,但畢竟李默兩度出任吏部尚書長達七年,門生故舊太多,吳鵬借此清洗了一撥。
最讓錢淵可惜的工部郎中徐九思,這個人名望很高,和錢淵的叔父錢錚是同年,嘉靖十四年進士,為人清廉,但頗有執政能力,于水利一道頗有見解。
徐渭在信中如此寫道:“徐公于衙前立碑刻菜,言為民父母,不可不知其味,為吾赤子,不可令有此色,工部唯徐公一人不為東樓所染,今去,奈何奈何。”
其實這是必然的結果,嘉靖二十七年,夏言被罷官,徐九思令身邊老奴隨身服侍,后夏言被逮回京中下獄論死,是徐九思派人將其尸體運回家鄉安葬。
也正是這個原因,徐九思和曾經為夏言上書的錢錚結為好友,來隨園做過客,錢淵還曾經在高拱面前提起過。
徐九思是江西貴溪人,夏言的同鄉,這是誰都挑不出錯的做法,最重要的是,徐九思嘉靖十四年身登皇榜后,和夏言從無來往,以至于至今還不過是個郎中…要知道那些年夏言力壓嚴嵩,大權在握。
品行高潔,自身又無漏處可抓,縱使嚴嵩父子恨得牙根癢癢也沒辦法。
能名正言順將其趕走的辦法只有京察,因為徐九思嘉靖十四年中進士時候已經四十歲了,如今都七十二了,只有京察有年老多病這個彈劾選項。
而六年前的嘉靖三十年,那時候嚴嵩正因為前一年俺答圍京被嘉靖帝罵得滿頭包,當時的吏部尚書還是李默,而這次,嚴世蕃順手將徐九思攆走。
最關鍵的是,京察被罷免的官員…是不允許起復的,這條規矩連嘉靖帝都不愿破,錢淵不禁長長嘆了口氣,嚴世蕃這次下手太狠了。
徐渭在信中憤慨的大罵,其中寫道:“徐公仰天大笑,言‘老自我分,何至煩考功。’”
錢淵在正廳里來回踱步,步子越來越快,心里越來越煩躁,京察不過是狗咬狗,你嚴東樓吃撐了,懟徐階不就完了嘛,非要順帶將那些能干事的也攆走。
原本,在徐階、嚴嵩之間,錢淵是不偏不倚的,至少在東南,他更倚重嚴嵩父子,畢竟如今嚴黨勢大,想順利快速平定倭亂,甚至開海禁通商,不可能繞過嚴黨。
但現在錢淵心中的天平開始漸漸向徐階一方移動…不是因為徐階比嚴嵩好,而是因為嚴嵩比徐階更壞。
呃,這么說可能不太公平,應該說嚴世蕃比徐璠更壞…后者就算想壞也壞不到哪兒去,能力擺在那了。
錢淵再回想其他幾個被徐渭著重點出來的幾個人,兵部主事戴仁、工部郎中楊汝江、吏部員外郎李棟、戶部郎中孟官、員外郎許彥忠。
其中吏部員外郎李棟是松江上海人,戶部郎中孟官和兵部主事戴仁是國子監出身,是當年國子監祭酒徐階的學生,工部郎中楊汝江、員外郎許彥忠不太清楚,但既然被徐渭點出來,應該都和徐階或多或少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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