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檀香升起,后殿里彌漫著一股讓錢淵不太舒服的香味,他接過黃錦端來的熱茶抿了口,兩只腳略略動了動,眼睛直勾勾的盯著還在沉默的嘉靖帝。
經過這一番話,嘉靖帝算是徹底聽懂了,招撫只是個策略,一來希望汪直反戈一擊,和官軍聯手除去對東南威脅最大的徐海,二來希望能將汪直誘上岸控制在手中。
“你和胡汝貞?”嘉靖帝修道修了幾十年,但從來沒忘記過自己的本職。
“七八月份,眼線傳來消息,學生去了趟杭州和胡汝貞密談。”錢淵解釋道:“那時候,胡汝貞才隱隱告知,因為是同鄉,他和汪直之間是能聯絡上的。”
嘉靖帝微微點頭,轉而問道:“為何放出這般流言?”
“為一個人。”錢淵放下茶盞,“都察院御史王本固。”
“嗯?”
“王本固嘉靖二十三年進士,久在都察院任職,性情剛直執拗,上書彈劾大司農違背祖制欲開海禁通商,又彈劾浙直總督胡汝貞勾結倭寇意圖不軌。”
簡短的回答,陌生的人名,讓嘉靖帝一頭霧水,這時候黃錦從今日送來的奏章中撿出已經批紅的一本打開遞上去。
嘉靖帝只看了一眼就明白過來了,這是都察院右都御史周延舉薦王本固巡按浙江的奏折。
浙直總督、浙江巡撫都位高權重,要么加僉都御史,要么加兵部尚書銜,但論東南抗倭巨頭中,區區正七品的浙江巡按是能和前兩者并列的。
原因很簡單,浙直總督、浙江巡撫從本質上來說是京官,但實際上是封疆大吏,而浙江巡按是朝廷的耳目,可以風聞奏事,可以制衡總督巡撫,甚至有密折上奏之權。
幾年前趙文華在松江府親臨前線不慎放跑了徐海,當時他已經掌控東南諸軍,但唯獨怕時任浙江巡按的吳百朋壞事,還是錢淵出面調解的。
所以說,錢淵放出消息是為了試探王本固的政治立場,想平息東南倭亂,必須得用圓滑的手段,一味的剛直只會壞事…這點嘉靖帝非常理解,他用的是張璁、夏言、嚴嵩等人無不圓滑。
“翰林院編修張居正兩日前帶王本固去了隨園,詢問東南諸事。”錢淵頓了下,“張居正,嘉靖二十六年進士,選庶吉士,是少湖公的學生。”
“第二日便傳出消息,王本固公然批駁浙直總督胡汝貞、浙江巡撫吳惟錫。”
錢淵最后如此下結論,“王本固此人,有點像鮑叔,黑白太分明。”
嘉靖帝放下手中奏折,嘆了口氣,“非要如此嗎?”
這句話暗藏深意,黃錦沒有聽懂,但錢淵聽懂了。
“去歲入京以來,陛下待學生親厚,后僥幸中式,陛下不嫌學生學識淺薄簡陋,欽點選為庶吉士。”錢淵緩緩跪下,但脊梁筆直,“之后陛下又特許學生出入裕王府…”
“陛下是為學生指出了一條金光閃閃的通天大道…”
“但學生忠于陛下,忠于大明。”
錢淵精心的準備得到了回報,嘉靖帝顯然因這番話而動容,一個留給下一任皇帝用的年輕官員在自己面前如此坦然直言。
錢淵之前那番話說的已經很清楚了,王本固不行,黑白太分明…所以,需要一個黑白混雜的人。
只要老老實實在翰林院里待著,二十歲啊,就是熬日子也熬得到入閣的那一天,但錢淵卻毅然挺身而出。
什么叫忠臣?
這就叫忠臣!
一旁垂手肅立的黃錦雖然至今還沒聽懂,但也遞去佩服的眼神,文官不要臉起來,比咱家還狠啊!
服侍嘉靖帝已經幾十年了,黃錦見過很多逢迎媚上的文官,但能赤(裸)裸說出這種話的…也就因議禮猝貴的桂萼一人。
“本朝自天順之后,不入翰林,不得入閣,雖庶吉士亦在翰林院,但三年留館才被視為儲相。”
這番話已經點明了,你錢淵現在還算不上真正的翰林,但只要通過兩年后的留館,再加上親近裕王,一只腳都已經邁入文淵閣了。
嘉靖帝閉上眼,“一旦轉為外職,幾無入閣可能,你可清楚?”
“學生清楚。”錢淵昂首道:“雖九死其猶未悔。”
黃錦終于聽懂了,錢淵放出流言試探王本固,生怕其影響東南大局,主動請纓南下出任浙江巡按。
偏偏其他的重要職位需要廷推,但巡按一職是不需要廷推的,只要都察院推薦,內閣票擬,司禮監批紅即可…黃錦抿抿嘴,錢淵的叔父錢錚是通政司左通政,錢淵明顯是挑了今日來的。
尋常的職務如果嘉靖帝不許,會打回內閣、吏部、都察院,重新推薦人選,但巡按不同…名義上所有外出的巡按都是天子欽點的。
于是,在這關鍵時刻,錢淵直接來了西苑。
黃錦也嘆了口氣,這一步從庶吉士直接跳入都察院,對錢淵本人來說,影響太大了,幾乎斷絕了他入閣的可能,嘉靖帝的確不守規矩,但下一任的裕王…只能說子不肖父。
“別人都是躲著麻煩,你非要往前湊。”嘉靖帝看了眼黃錦,做了個手勢,接著道:“自己選的路,是苦是甜自己嘗吧。”
還跪在地上的錢淵雙手高舉,接過黃錦遞來的那份奏折,原先的批紅已經被涂去。
“謝陛下。”錢淵一直提著的心終于放回肚子里了,起身道:“先父先兄亡于倭寇之手,學生時時刻刻銘記在心,籌謀數年,漸有成效,若毀于一旦,實是畢生之憾。”
“每次入京都惹出一大堆事。”嘉靖帝揮揮手,“下次再入京…對了,記得把小黑帶來。”
“是啊,展才你在東南到處奔波,甚至還要上陣廝殺,多危險啊!”黃錦眼睛一亮,“這樣吧,咱家讓人跟著你南下,把小黑帶回京。”
不是吧,我的確上陣廝殺很危險,但你老黃卻是在關心小黑安全?
錢淵苦著臉出了殿,和黃錦、馮保閑扯了幾句,匆匆忙忙趕去直廬。
運氣不錯,只有嚴世蕃一個人在,天冷至此,嚴嵩得嘉靖帝特許在直廬內有臥室,徐階已經放衙,呂本干脆就沒來。
“啪!”
嚴世蕃詫異的看著丟到自己面前的奏折,打開看了幾眼,用詭異的視線打量錢淵,“展才,你這是要搶老黃的活兒,難不成…”
“少鬧騰!”錢淵指指奏折,“東南士林還說嚴黨一手遮天,這種人居然丟到浙江去,你是嫌胡汝貞麻煩不夠多?”
看嚴世蕃還不太信的樣子,錢淵冷笑著將事情剖析一遍,低聲說:“你傻啊,寧可丟一個浙江巡撫,也不能讓出浙江巡按…是翰林院張叔大領著王本固去隨園的。”
“我知道是徐華亭的人。”嚴世蕃若無其事,“王本固丁憂回鄉,舉薦起復的是刑部尚書賈應春,他們是同鄉,賈應春是嘉靖二年進士。”
徐階這廝是非要在東南啃口肉,錢淵再次在心里確定,這廝真不是個玩意兒!
嚴世蕃愣了下后,指指奏折,“那…”
“你覺得呢?”
“展才你…”
錢淵嘿嘿冷笑,“東樓兄,等小弟回東南,看我怎么收拾胡汝貞…一箱箱銀子往你銀庫里裝,卻要扣著我那萬兩分贓!”
嚴世蕃哭笑不得的笑罵了幾句,看看天色已暗,兩人一齊出了西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