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暮,隨園里掛起燈籠,原本只是來打探消息的眾人都沒走,留下吃了晚飯。
已經是十月下旬,換算成后世都已經要穿羽絨服了,徐渭讓人送來銅制火鍋,就在正廳里一邊大快朵頤,一邊說起明日的廷推。
就在隨園的另一側,錢家酒樓里,也有很多人在飲宴說起同一件事。
小院中的雅間里,一位三旬左右的官吏正一臉愁容,面前的美食絲毫未動,只知道一口又一口的喝著悶酒。
“惟修兄勿憂,仙居臨近金華,就算倭寇肆掠臺州,老大人也必然安然無恙。”
說話的是鄒應龍,在被錢淵兩次踹飛后,他迅速成為了公認的徐黨…其實徐階對其的態度很一般,以至于他選官時沒撈到什么好位置,進了行人司。
但意外的是,徐璠和鄒應龍的關系非常好…呃,這是可以理解的,被同一個人揍過。
剛開始徐璠還存在幻想,但沒幾日他就看明白了,就算自己是岳父也沒毛用,錢淵那廝壓根就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于是,當鄒應龍奉承過來的時候,徐璠順理成章…后來還有華亭進士董傳策,以及臺州仙居縣進士吳時來,幾人常常來錢家酒樓聚飲…反正徐璠可以欠賬。
鄒應龍口中的“惟修兄”就是指吳時來,他是嘉靖三十二年進士,選松江府推官,今年調回京中任刑部給事中。
“臺州知府譚子理文武雙全,寧紹臺參將戚繼光堪稱名將,臺州府理應無憂。”董傳策慢條斯理的說:“臺州這次倭亂主要集中在松江、蘇州、嘉興、紹興、寧波,臺州沒看到幾份戰報。”
“戚繼光?名將?”喝的有點上頭的徐璠鼻子哼了聲,“不就是那廝在京中替他揚名嘛!”
董傳策面不改色,舉杯道:“平心而論,錢展才的眼光的確不俗,看看隨園士子就知道了。”
董傳策是華亭人,幾次拜訪隨園,他和隨園士子中的華亭進士楊銓、陸一鵬都關系不錯。
鄒應龍看徐璠面色不渝,趕緊換了個話題,“明日廷推,不知哪位老大人南下…”
一邊說著,鄒應龍一邊打量徐璠的神情,他早就看準了,這位內閣次輔的長子是個藏不住話的貨色。
徐璠正要開口,那邊一直在喝悶酒的吳時來搶在前面道:“十月初七,盧鏜兵敗平湖,十月初十,陛下下令鎖拿浙江巡撫阮鶚入京,但之后十余日…都沒廷推浙江巡撫一職,實在令人費解。”
徐璠聽得懵懵懂懂的,董傳策低聲解釋了幾句,一般情況下,浙江巡撫這種封疆大吏離職,朝中一時半會兒沒確定接任者是可以理解的,但如今是戰時,而且阮鶚是獲罪下獄,理應立即廷推下一任浙江巡撫。
董傳策看了眼徐璠,試探道:“最令人費解的是,為何陛下有令,明日廷推。”
徐璠想了想才說:“應該和今日送來的戰報有關?”
別說吳時來、董傳策了,就連鄒應龍都在心里吐槽,這句話就是句廢話,關鍵在于,今日送來的戰報為何和廷推浙江巡撫有關。
從徐璠這探不出什么消息,聚飲的心思也都淡了,沒一會兒就散了,徐璠喝的面紅耳赤的回了徐府。
剛進了正院,就聽見里面有哭哭啼啼的聲音,徐璠眉頭一皺,揉了揉眉心大聲咳嗽兩聲,看有丫鬟進去通報,才慢慢踱步進去。
果然,妹妹雖然收了淚,但兩眼紅腫,張氏一臉的怒容,看到徐璠進來,立即嘲諷道:“你那女婿又立下大功,還做什么庶吉士,做個武將倒是挺般配的。”
在這種士紳人家,說出這種話已經算是羞辱了…現在不比明初,也不比明末,如今文官視武將如奴仆,完全不放在眼里。
徐璠撇撇嘴,勉強行了個禮,這半年多來每天晨昏定省,這位總要冷嘲熱諷幾句,他都聽煩了。
“小妹也大了,到現在還沒定親。”徐璠今日明顯喝的有點多,大著舌頭說:“我看那鄒…”
話還沒說完,徐璠打了個酒嗝,徐四小姐一個轉身就往后走去…鄒應龍已經幾次試探了。
但別說徐四小姐不肯,就連張氏也不肯啊…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啊,雖然是同年進士,但人家錢淵是庶吉士,你鄒應龍只入行人司。
人家錢淵名揚天下,簡在帝心,隨園之名隨著新科進士以及落榜士子的口口相傳已經天下皆聞,而鄒應龍默默無聞,出身偏遠蘭州。
人家錢淵有陶朱之術,人家錢淵相貌英俊,人家錢淵年方二十…越想張氏越不爽。
最讓張氏來氣的是,鄒應龍已經成婚,而且有子嗣,妻子前年亡故…我是續弦,我女兒也得做續弦?
沒這么欺負人的!
最終的結果是,徐璠被罵得狗血淋頭,灰頭土臉的出來,還沒等他回去,徐階就派人將他叫去了書房。
“這兩日老老實實在家中,不要出去…”徐階低著頭看著信件,一抬頭看到臉上猶有醉意的徐璠,喝道:“又去喝酒了?!”
徐璠一個激靈,酒意立即褪去大半,自從去年鬧了那一次之后,家法就正式從戒尺變成藤條了。
“是和鄒應龍、吳時來、董傳策在錢家酒樓聚飲。”徐璠立即答道:“后兩者都是東南人,有意探聽明日廷推。”
徐階嘆了口氣,怔怔的看著正在跳躍的燈花,李默滾蛋后,嚴嵩更是一手遮天,最關鍵的是,他沒想到接任吏部尚書的吳鵬居然是嚴黨!
要知道吳鵬是秀水縣人,距離華亭不遠,硬扯的話也算是徐階半個鄉黨,更別說吳鵬是嘉靖二年進士,是徐階正兒八經的同年。
而且吳鵬和李默力薦的曹邦輔關系很不錯,兩人曾經合力剿滅師尚詔軍,有同袍之誼。
最關鍵的是,吳家和徐階七扯八扯是扯得上姻親關系的。
徐階的次子和陸炳三女定親,而陸炳的三子取了吳鵬的女兒。
徐階沒有想到,在李默滾蛋之后,自己肩上的壓力不減反增,大學士呂本暫署吏部在短短十日內完成京察,嚴黨勢力毫發無損,而吳鵬欣然投入嚴黨的懷抱…
徐階眼里透露出絲絲狠意,看來一個楊繼盛還不夠…剛才璠兒提起的那幾人倒是能用,鄒應龍太油滑了,吳時來、董傳策…
這時候徐璠小心翼翼的問:“阮應薦被革職,十多日都沒廷推,為何明日廷推?”
徐階轉頭漫不經心的看了眼蠢兒子,徐璠酒意徹底褪去,輕手輕腳的退了出去。
同樣的問題在嚴世蕃的別院中出現。
面對滿是疑惑的禮部右侍郎董份,嚴世蕃翹著腳道:“之前倭寇肆掠蘇松嘉興各地,截斷南北運河,以至于戰報斷絕,阮鶚到現在都還在路上。”
“現在倭寇漸漸退去,運河無礙,所以?”董份沒聽懂。
“對東南諸事,陛下最不信的是兵部戰報,看的最細的是陸炳遞交的奏折,但最信任的是卻是錢展才的書信。”嚴世蕃打了個哈欠,他當然知道,錢淵的書信能直入西苑,“看著吧,明日有的鬧騰的!”
顯然,錢淵這些年太能攪合了,去年入京給太多人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
雖然只讓護衛提前入京告知,但在某些勢力的眼里,他的行蹤并不是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