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臨海縣一片寂靜,皎潔的月光投射在這座滿布傷痕的城市每一條街道上,映射的亮堂堂一片。
站在高處的錢淵面無表情的抬頭看了眼,隨即低頭看向正在收拾東西的楊文等人,閉上眼睛,下午在書房里匆匆剛回來的譚綸和唐順之激烈的爭辯似乎又在耳邊回響。
“半年之后,好不容易才能詳談一次,子理你身為知府掌臺州上下,戚元敬遠在義烏練兵,老夫腿腳有疾不能遠行…”
“絕不行,此行兇險非常,一旦不測,幾無生還可能,我妹守寡失子,僅存展才,你唐荊川是想將她逼上絕路嗎?”
“遣去之人必選深知倭寇內情之人,才能詳加詢問,試問東南各地,還有誰比錢展才更勝一籌,此番重任,非展才莫屬!”
“快馬通報,讓戚元敬去!”
“戚元敬身為寧紹臺參將,編練新軍幾度敗倭,如今在義烏練兵,如若遭遇不測,臺州奈何?”
“你也知道會遭遇不測!”
“譚子理,你是欲棄公而私?”
錢淵苦笑著搖搖頭,來到臺州兩個多月,小舅譚綸對自己不冷不熱,唐順之對自己頗為友善,但在關鍵時刻,他們的態度卻掉了個頭。
錢淵確定自己選擇唐順之是正確的,但也確定兩年前在崇德縣自己不喜歡唐順之也是正確的,這是個大公無私的官員。
“少爺,少奶奶過來了。”王義在身后小聲道。
錢淵轉過頭,小七帶著可卿、襲人在不遠處,看過來的眼神中帶著擔憂、懼怕。
“沒事,幾日就能回來。”錢淵揮手讓其他人退下,在陰影中將小七摟入懷中。
小七兩只手抓緊錢淵身上的衣衫,摸了摸里面的軟甲,嘴唇哆嗦著低聲問:“要上陣?”
“不會。”錢淵安慰道:“如果要上陣,怎么可能就帶十人,放心,我怕死。”
小七細細的牙齒咬著嘴唇,“反正咱們在一起…”
“是啊,在一起。”錢淵的手加了把力,“不管在哪兒,都在一起。”
站在遠處的可卿和襲人靜靜看著這一幕,前者摟著小黑,這是錢淵叮囑的,他覺得這小家伙是自己的福星,每次遇上關鍵時刻都要擼一把,后者抱著一個小巧的盒子。
好一會兒之后,看小七招招手,兩個丫鬟快步過去,錢淵接過小黑用力擼了幾把,喵喵哼了幾聲。
小七接過盒子打開,叮囑道:“都是外傷用的藥,我已經前后試驗過很多次了,這小瓶子里是第二次提純過的酒精,度數很高,消毒效果很好。”
錢淵接過盒子遞給王義,低聲笑道:“記得有次我問你有何志向…你說要做‘提燈女神’。”
小七翻了個白眼,“我倒是想做醫生繼續看片,你找得到機器?”
錢淵正要再調侃幾句,楊文走上來,躬身道:“少爺,時辰差不多了。”
錢淵松開手,大步走下臺階,他的視線由左至右在除了王義、楊文之外的八個護衛臉上掃過,這八個人都是歷經崇德、臨平山、華亭戰事,又跟隨楊文千里追擊倭寇,身手不凡,精通水性,駕馭奔馬,操持舟船。
抬頭看了眼,月亮不知何時已經鉆入厚厚的云層,錢淵沉聲道:“出發。”
強制自己沒有回頭張望,錢淵一手扶住腰間的苗刀,率先走出門。
牽馬悄悄出了城門,一行人上馬沿著官道往西北處,六里外的亭子里,譚綸、唐順之正在等候。讀讀 譚綸依舊不冷不熱的表情,在他看來,未必需要錢淵親自去,但唐順之和錢淵知道內情后的堅持讓他不得已應下。
唐順之依舊對錢淵很是親熱,在他看來,錢淵是最佳的選擇。
“不是已經交代完了嗎?”錢淵并不下馬,冷然道:“這種事還要出城相送?”
譚綸甩甩袖子看向別處,錢淵瞥了眼唐順之,接著說:“一個知府,一個同知,夜間出城,如若不測,豈不是因私廢公!”
唐順之啞口無言,眼前這家伙還是兩年多前的德行,舌利如刀不肯饒人。
這次出行是錢淵愿意接受的,事實上這是他來到臺州困居兩個月后的突破口,但被逼著接受和主動承擔,對錢淵來說是不同的。
和譚綸相比,唐順之少了些人性,錢淵雖然分量不輕,但在東南戰局中卻是個小棋子,至少不能和譚綸、戚繼光相提并論,如若真的會遭遇不測,錢淵可以死,但譚綸和戚繼光不能死。
這是個可以同患難同富貴,但不可為友的人。
錢淵揮揮馬鞭,看了眼又鉆出云層的明月,低聲道:“腿腳有疾,鬼知道是真是假!”
說罷,錢淵趨馬加速跟上了沒有停下只是緩行的隊列,呆在原地的兩人,譚綸面無表情,唐順之被氣得毫無儀態的一屁股坐下,將鞋子襪子全都脫掉…
臺州府東部、西部河流縱橫,但從臨海縣往西北,需要陸行,直到三門鎮附近才有入海的海游溪,但錢淵一行人繞過三門鎮,第三日在寧海縣附近出海,繞過大佛頭山,一路往西。
黃昏時分,一艘不大的海船擱淺在海島灘上,不遠處的生起一堆篝火,七八條濕漉漉的漢子正在烤火,各種葷話笑罵不絕于耳。
“麻子哥,這次雖然折損了好幾個弟兄,但收獲還不錯。”一個臉白的漢子嘿嘿笑道:“將軍也是,和五峰船主打生打死作甚,多搶些銀子才是正經的!”
“就是,就是,下次去嘉興,松江,那兩地兒富庶的很!”
“你兩小子懂什么?!”旁邊有人罵道:“將軍這是要一統海上!”
“都是徽州出來的老鄉,一個是將軍,一個都稱王了,傳回去也不好聽不是?”
滿臉麻子的大漢揮揮手,“這次回去都把嘴巴閉嚴了,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都心里有點數!”
眾人都用力點頭,自己這伙人是徐海直屬麾下,這次是私自上岸侵襲,搶了不少好東西,但卻是犯了徐海嚴令的,回去當然不能亂說。
滿臉麻子的大漢琢磨了下,又說:“以后有機會再來幾次,但嘉興、松江那邊就別想了。”
“麻子哥,為什么?”
“那邊狠人太多啊!”一直不吭聲的漢子接口道:“你兩個都是后來入伙的,我們兩年前都是跟著將軍在嘉興府攻崇德縣…”
這下子眾人都不吭聲了,那個名字在海上流傳極廣,但卻沒什么人公開談論…據說是個掃帚星。
滿臉麻子的大漢有點喪氣,起身拍拍屁股,“你們烤著吧,我去那邊。”
“麻子哥做甚?”
“出恭!”大漢頭也沒回的沒好氣道:“要不你來陪著?”
身后傳來一陣大笑聲,臉白的漢子嘿嘿笑著不吭聲,眼角余光掃了眼海面,眨眨眼細看,低聲道:“你們看,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