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倭寇襲北新關之后,胡宗憲的眉頭就一直沒松下來過,當老家龍川村遭倭寇襲擊的消息傳來,當夜巡撫衙門的書房里油燈徹夜不熄。
不到一百人的小股倭寇,這在持續了三四年的東南抗倭戰局中算不上什么大事,臺州、紹興、嘉興這些地方…倭寇人數不上五百都不會往上報。
但就是這一小股倭寇惹得江南、浙江大震。
沒辦法啊!
東南沿海駐扎十余萬大軍,杭州、嘉興附近也有數萬大軍,但一股不到一百人的倭寇從嘉興府海寧登陸,襲杭州擊潰八倍于己的官兵,兩晝夜奔波侵入嚴州府破淳安縣城,之后西進徽州府連連大勝。
想想看吧,倭寇橫跨四府,嘉興府、杭州府、嚴州府、徽州府完全拿他們沒辦法,幾乎每一次對陣都被對方輕松擊敗。
在胡宗憲心目中,這股倭寇的戰斗力急速上升,因為龍川一戰,就連屢屢在戰場上有出色表現的錢家護衛、田洲狼兵也遭敗績。
“大人,軍報。”王寅疾步走入書房。
胡宗憲看了眼王寅的神色,苦笑道:“說吧,知道不是好消息。”
王寅臉上也是一片苦澀,“倭寇侵入寧國府,旌德縣典吏蔡堯佐率千余兵丁出擊,大敗,倭寇破城屠掠。”
現在是橫跨五府了,胡宗憲面無表情的在心里琢磨,最近幾天和趙文華聯絡似乎有點少。
用屁股想想也知道,人家張經王江涇大捷,自己借趙文華壓制浙直總督楊宜,卻讓倭寇深入南直隸腹地,也就是鳳陽府離的稍微遠點,不然自己只怕性命不保。
胡宗憲起身站在懸掛的地圖前苦苦思索,這股倭寇到底想干什么?
這個問題有人知道,但可惜獲知答案的是個穿越者,而且還處于被倭寇裹挾的狀態。
在龍川一戰后,錢淵順利的在倭寇中扎下根,向導的傷勢至今還沒痊愈,干掉王陸之后,錢淵的安全得到暫時的保證。
對于這個藥行的賬房先生,倭寇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很有用,而且非常好使,經常出現他們還沒讓向導、明人翻譯,那小子就能安排妥當。
這是當然的,在一起廝混了已經一個多月,除了個別字眼,錢淵基本能聽得懂倭寇互相之間的交談,自然能安排的妥妥當當。
所以,錢淵也知曉了很多細節。
比如,這股倭寇登陸時是九十七人,至今還剩八十三人,戰死十四人,這是一個恐怖的數據,連打帶跑近千里,擊敗幾十倍于己的官兵鄉勇,只死了不到兩成人。
但錢淵注意到,僅僅龍川一戰,死了十人。
這意味著龍川是倭寇的重點目標,毫無疑問,這股倭寇是沖著胡宗憲去的。
這是錢淵的理性分析。
但當這股倭寇沒有停下腳步繼續北上,并攻克旌德縣的時候,錢淵終于確定,他們下一個目標是南京。
這是前世留下的印記。
在后世描繪戚繼光、俞大猷的偉大的時候,往往會塑造出倭寇兇猛強悍的形象,所以一個例子經常出現。
七十二個倭寇登陸東南沿海,一路燒殺搶掠,無人克制,所遇官兵鄉勇皆不能擋,最終一直沖殺到南京城下,南京守備松弛,出戰大敗,最終任由倭寇在城外耀武揚威。
親眼目睹后的理性分析,加上前世讀書留下的印象,錢淵很確定,這股倭寇是沖著胡宗憲,或者說是沖著胡宗憲屁股下的位置來的。
一旦倭寇屠了龍川村,不說胡宗憲心神大亂,要知道他雖然父母雙亡,但祖母還沒死呢,到時候必定要歸鄉守孝。
一旦倭寇出現在南京城外,就算沒有破城,朝中必定問罪,壓制楊宜成為抗倭實際指揮者的胡宗憲必定是首當其沖。
但這股倭寇是什么來歷呢?
錢淵的視線落在身旁的李福身上,這廝在倭寇中地位不低,應該知道點什么。
“那就是涇縣。”李福指了指前方。
站在山坡上遠遠眺望,錢淵看見低矮的城墻,這附近他前世沒來過,完全沒有地理上的熟悉感。
“雖然肯定打得下來,但弄不好又有傷亡。”李福揮揮手,“繞過去算了,對了,你待會兒老實點,別給我弄什么幺蛾子。”
“不會,不會。”錢淵習慣性擺出諂媚表情,“都聽李哥的。”
干趴下王陸的好處一點點顯露出來,錢淵的安全得到暫時的保證,而且還能陪著僅有的三四個明人時不時去城鎮采買食物、藥材。
順利的買了一大包裹饅頭,又買了幾袋米、半扇豬肉,還買了幾口鐵鍋,這都是準備制作成干糧的,錢淵前生今世練就的廚藝發揮出意想不到的作用。
又進藥房買了一大批藥材,李福等人在門外等著,讓錢淵在里面和伙計商談。
錢淵眼神閃爍不定,這是他第一次采買藥材,之前倭寇都是直接搶的。
錢淵沒有理會伙計的介紹,視線在藥柜上的藥名來回移動。
“這個,這個,還有這個,都要…”
“有多少都有。”
這時候,門外傳來喧嘩聲,錢淵身子一僵,迅速回頭看了眼,扯了扯伙計的衣袖,指了指藥柜,“還有這個。”
不去理會外面的嚷嚷聲,錢淵丟出銀子算賬,背著包裹往外走。
“持刀拿槍的,路引拿來看看!”
“別是倭寇吧?”
“兄弟們,去縣衙叫劉捕頭來看看!”
李福好笑的看著這幫地痞流氓,敲詐敲到正主頭上來了,看錢淵已經出來了,他伸手用力一撥將圍著的混混推開,大步往城門口走去。
這幫混混還真不是蓋的,居然隨手操起一旁人家的晾衣桿什么的沖上來。
“噌!”
刀光在空中一閃而過,狹長的刀身毫不費力的劈斷晾衣桿,將一個混混的手臂劈斷。
凄厲的慘呼聲陡然響起,擁擠的人群登時如沸騰的水一般騷動起來,兇神惡煞的李福持刀沖殺,人群迅速向兩邊散開。
就在這時候,錢淵丟下了包裹。
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機會!
但是,下一刻。
錢淵僵在原地。
年輕的婦人被劈倒,還沒學會走的幼兒摔在地上,只知道嚎啕大哭。
閃亮的刀尖輕易的穿透孩子的身軀,李福直起身高高舉起長刀。
哭泣聲轉瞬即逝,鮮艷的血從刀尖留下,在刀身上刻下一道紅色的痕跡。
最懂得權衡利弊得失的錢淵僵在那,一股熱血毫無來由的充斥著他的大腦,這一刻,剛剛進入刑警隊的那段歲月的片段迅速在他腦海中閃現。
“愣著干什么!”李福吼了聲。
錢淵低下頭掩飾著充血的眼眸,他拎起包裹背在身上,沉默的跟在李福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