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晨霧中,錢淵走出巷子口,站在那兒看著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街道。
那一個多月里,錢淵走遍了這座城市每一個角落,每一條街道,但離開幾個月后,崇德縣多了三條走向不一的路,多了很多剛剛修建的新宅,這讓他覺得有點陌生。
只有城頭處留下的刀刻斧鑿的痕跡,還有懸在城門上的那根麻繩依稀眼熟。
回頭遙遙看了眼那處宅院,錢淵眼神漠然,不管是自己還是這個女子,都只是棋子而已,但既然被卷了進來,那么總希望自己能夠更加重要。
錢淵相信,王翠翹也是這么想的…所以,他并不擔心她將一切向徐海和盤托出。
去年在那條小巷中驚鴻一瞥,徐海僥幸逃脫,錢淵雖然失望但也幸運的找到了一些蛛絲馬跡。
九個月,三次打探,終于有些收獲。
王翠翹算不上潔身自好,不過這也是無可奈何,離開秦淮河,就算輾轉找到父母,難道還能破鏡重圓嗎?
她日后最好的下場也不過被某個文人雅士納為小妾或者養成外室,她未必愿意跟著身份不明的徐海,但這些都不以她自己的意志轉移,最直接的原因是,兩天前,沈教諭滿門被屠。
當然了,雖然自小被拐,雖然淪落風塵,但王翠翹有一份牽掛,她牽掛家中父母兄長,牽掛家中最有希望那位丹陽童生。
接過笠帽戴在頭上,錢淵邁步走出城門,雖然不知道這顆釘子能不能像歷史上一樣起到效果,但很多時候,有無后手將決定了結局。
離開崇德縣,到東北方向十多里外的次溪碼頭,坐船順流直下如薛淀湖,很快就能回到陶宅鎮,錢淵在心里默默盤算這次赴杭的得失,卻見前面幾輛馬車疾駛而來,車輪斜斜卡在路邊石縫上,轟然倒地。
從本質上來說,錢淵算不上一個好人,以別人家眷幼兒為挾都不止干了一兩次,自然不會伸出援手。
但這次錢淵停下腳步,示意楊文去幫忙。
一刻鐘后,錢淵苦惱的蹲在路邊,特么這次特地把張三留在松江沒帶出來,居然路上又出事了…難道問題是出在自己身上?
大概就在錢淵昨日抵達崇德縣的時候,大股倭寇從松江金山衛登陸。
金山衛早在幾個月前就淪為一片焦土,俞大猷率軍駐守川沙,大致和華亭、上海兩縣保持平行封鎖態勢。
這次俞大猷指揮的是從湖廣調來的客軍,一番交戰后雙方打了個平手。
但倭寇并沒有急于攻破川沙,而是分兵西進,沿著海岸線攻入平湖縣,威脅嘉善,并截斷了次溪航運。
也就是說,錢淵回家的路被斷了。
雖然東南沿海這幾年處處烽火,但不能每次老子出門都撞上倭寇吧…錢淵一甩手,現在惹不起你,老子總躲得起!
楊文看著錢淵拿著石頭在地上畫的簡單地圖,“去桐鄉?”
“盧鏜剛剛被調到桐鄉…然后從運河坐船去蘇州?”錢淵猶豫了下,“這下繞的路有點長了,而且如果倭寇北下,咱們未必能跑得掉。”
“那就從陸路去吳江。”楊文拿起石頭畫了條線,“這一帶和嘉善縣之間水路縱橫,大股倭寇估摸不會去。”
錢淵點點頭,這倒是個好主意,水路多意味著方便逃竄,倭寇侵襲很難找到人,幾個月前徐海攻破嘉善縣后沒有北上攻吳江也有這方面原因。
入吳江到蘇州碼頭,再從吳淞河直下松江抵達陶宅鎮,這條路線相對來說比較安全,而且也節省時間。
不過錢淵還是有些猶豫,思索片刻后找了個塊平整的小石頭,低聲喃喃自語,“這面有苔蘚…這邊干凈的。”
周圍的護衛一臉茫然。
下一刻,錢淵將石頭往天上一拋,低頭細看,霍然起身道:“走,我們去吳江。”
的確很安全。
從崇德縣西門出發,一行人穿山越嶺平平安安,沿著水路往北,別說倭寇了,就連人影都少見。
已經是九月份了,換算下大概是后世十月中下旬,算不上熱也算不上冷,穿上冬衣嫌熱,穿著單衣嫌冷。
錢淵扭頭在楊文的衣服上蹭了蹭額頭上的汗珠,“太熱了!”
楊文面無表情的盯著不遠處的火堆,“少爺,你在說廢話。”
“你這什么態度啊!”錢淵不滿道:“難道我選的路不對,的確沒碰到倭寇!”
“是沒碰到倭寇。”楊文將被綁在一起的雙手舉起,“但是碰到山賊了!”
“沒見識,他們不是山賊!”錢淵偏頭看著火堆對面的那幫身穿藍色布衣的漢子,“應該廣西那邊的狼土兵,放心好了,只是誤會。”
楊文略略松了口氣,看來性命無憂。
一行人在一刻鐘前剛剛進了吳江縣境內,正準備找個當地人問問路,結果迎頭撞上這數百人,個個手持刀劍。
人家好幾百,這邊才二十幾個人…錢淵很明智的放下武器舉手投降,然后被綁得死死的。
“少爺,以后有事交代一聲就行,不用您親自出馬了。”楊文嘆了口氣。
“好好好…少爺我這命不好。”錢淵突然哆嗦了下,“你說…這天氣,又沒下雨,他們弄這么大的火堆干什么?”
“還掏出小刀…”
“還有流口水的!”
看這邊掙扎起來,兩個漢子陰著臉走過來,視線落在錢淵身上,不時揮舞手中的匕首。
“如果是羊,腿肉最好吃,倒是不知道人肉哪兒最香…”
“試試嘛,一塊塊烤。”
“好幾百兄弟呢,就是不夠分…”
用的雖然是漢語,有些字眼說的含含糊糊,發音也有些古怪,但大致能聽得懂。
聲音不大不小,錢淵等人聽的清清楚楚,有的護衛已經努力撐起身子試圖拼死一搏了。
錢淵倒是不信對方真吃人肉,要知道這不是邊遠的廣西、四川邊區,而是蘇州府。
“人肉不好吃。”錢淵臉上擠出一個熱情洋溢的笑容,“太酸。”
兩個漢子登時腳步一緩。
“真的。”錢淵認真的說:“非常酸,完全沒辦法入口。”
看了眼那兩把匕首,錢淵笑道:“而且我很確定你們不會吃人肉,而且也不會殺人。”
粗壯些的漢子惱火的向前走了兩步,手上的匕首已經作勢欲刺。
“你們不是漢人,如果真要殺人,何必說漢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