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待客廳外等了好久,雖然錢淵有耐心,但實在受不了頭頂酷烈的太陽。
太熱了,而且還一絲風都沒有,看著船頭掛著的旗幟在空中像條死蛇似的垂下,錢淵決定找個陰涼地方躲躲,鬼知道里面聶豹和俞大猷要說多久。
剛轉了個彎,錢淵就撞上一個中年人,此人身材高大,臉型瘦削,但雙目炯炯有神,有一股令人不敢逼視的風范。
“抱歉抱歉。”錢淵連連行禮,“先生勿怪。”
中年人瞇著眼盯著錢淵看了一陣,一聲不吭轉身離去。
看著此人的背影,錢淵皺眉招手叫過一個仆役,“那是?”
“嘉靖十七年進士胡宗憲,徽州人,前湖廣巡按,剛調任杭州知府。”仆役并不吝嗇這些公開消息。
半響后,錢淵移開視線,笑著說:“不知道他和叔父認不認識。”
仆役也笑了笑但很知趣的沒有說話。
在船上逛了一圈,錢淵又找了另一個仆役,“趙侍郎住在哪間艙房?”
“趙侍郎住在船尾南側。”
“謝過了。”錢淵不自覺摸了摸鼻子,看著那個方向出了會兒神,才轉身離去。
該來的總歸還是要來的。
沒了浙江巡按,但胡宗憲以杭州知府的身份參與到歷史中,而且和歷史中一樣,他遇上了那個讓他一步登天,十年后也一朝喪盡的趙文華。
自己能改變多少?
錢淵在心里如此問自己。
俞大猷已經離去,聶豹站在待客廳門口,捋須看著那個神游物外的少年郎。
似乎過了好久,錢淵才回過神來,尷尬的朝聶豹笑笑。
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兩個人似乎一點都不陌生。
錢淵從陸樹聲、叔母陸氏、何良俊還有同窗、縣人那聽說了太多聶豹的事跡,清正廉潔,文武雙全,雍容大度。
而聶豹呢,自從王忬升任兵部右侍郎之后,他就開始注意到這個松江秀才,再通過張居正、唐順之,他很了解面前這個少年郎,這是個有心機有手段,注重實效的實用主義者。
但聶豹說出的第一句話很不好聽。
“老夫知道你,很不喜歡。”
錢淵面不改色,端起茶盞抿了口,笑吟吟道:“今年的明前龍井…晚輩又不是銀子,怎么可能誰都喜歡。”
“也不是每個人都喜歡銀子。”
這涉及到三觀了…錢淵笑著沒有繼續爭辯下去。
“不過聽應德說,你不準備離開。”聶豹繼續說:“這讓老夫略有改觀。”
錢淵知道這是說唐順之,笑了笑說:“或許吧,不過晚輩人單力薄,也做不了什么。”
“這是老夫最不喜歡的地方。”聶豹哼了聲,“天下太平可安享富貴,但如今大明內憂外患,倭寇橫行東南無人可制,有才,就要展現出來用在應該用的地方。”
雖然來到這個時代被影響力很多很多,但這一點…這是錢淵和這個時代士子最大的區別,三觀不同。
從張居正、陸樹聲到唐順之、聶豹,這些大人物毫無例外都一眼看穿,這個少年郎并沒有那種以天下為己任的責任感。
不過前些日子被唐順之騷擾了很多次,錢淵熟練的擺出聆聽高見的模樣。
“你叔父人如其名,性情剛烈,正氣凜然,偏偏你…”聶豹細細打量錢淵,“說說崇德一戰吧,老夫剛到蘇州就聽說了那條得勝路。”
“其實和晚輩沒什么關系,俞總兵定計,荊川公操持,盧家幼虎率兵迎敵…”
話還沒說完,聶豹就打斷道:“那封舉薦信老夫看過了,王崇古、李天寵、戚繼光、張經…”
“崇德一戰,晚輩只是…”錢淵突然住嘴,垂下頭,片刻后抬起直視聶豹,“雙江公希望晚輩做什么?”
和聰明人說話能少費口舌,聶豹笑了,“此次南下倉促,只有一個幕僚跟隨,南京城中盡是膽怯之輩,你替老夫整理文書。”
錢淵沉默了,崇德一戰之后,他再也沒有逃避的想法,但他不希望和朝中大人物牽扯過多,誰知道張經能不能避免歷史上的慘劇?
如果不能,這會不會將聶豹卷進去?
如果聶豹被卷進去,那自己呢?
聶豹瞥了眼臉上陰晴不定的錢淵,“不在蘇州。”
聽到這句話,錢淵嘴角抽搐了下,脫口而出,“此事晚輩責無旁貸。”
張經是浙直總督,為了不影響其指揮作戰,聶豹不可能選擇杭州,也不可能選擇偏向內陸的揚州、南京,可能的地點只有兩個,一時蘇州,二是松江。
既然不是蘇州,那自然是松江,而且幾乎肯定是聶豹故地華亭。
護衛鄉梓,錢淵如何有臉推脫?
聶豹滿意點點頭,心里對這個少年郎的評價又提高了一個檔次,心細如發,見微知著,當斷則斷。
不過錢淵臉上帶著一股不易察覺怨氣,愿不愿意,和被別人脅迫,這是兩回事。
對面的聶豹笑著點評道:,“應德、志輔都對你評價甚高,都向老夫舉薦。”
錢淵沒有吭聲,而是面無表情的低著頭。
當他抬起頭的時候,神情有了變化,那股怨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絲尊敬,一絲敬仰。
很明顯,張經坐鎮杭州,他手里兵力是充足的,而嘉興府距離杭州太近,他決不允許倭寇來去自如。
那么,倭寇接下來最可能,也最適合的登陸地點將是金山,這也意味著松江府將成為倭寇大規模入侵區域。
聶豹選擇松江,選擇直面倭寇,這如何不讓錢淵尊敬。
這是個值得尊敬的老人。
所以,錢淵起身作揖行禮,加重語氣,“此事晚輩責無旁貸。”
聶豹眼中閃過詫異神色,也帶著一絲欣慰。
將這個松江少年郎攬入懷中,聶豹此舉其實針對的是趙文華,但他沒想到,錢淵這么快就看穿了,一模一樣的兩句話,帶著明顯不同的舉動、語氣…
只略略幾句話就將事情看得清清楚楚,透透徹徹,見微知著啊!
更關鍵的是,這個少年郎有著光明磊落的一面。
聶豹心里很清楚,這樣的人物,這樣的心思,才能在朝中立足,才可能爬到最高處。
一念及此,聶豹起了愛才之心,“你叔父是老夫門下弟子,聽說你尚未有字?”
“是。”錢淵拱手行禮,“請雙江公賜字。”
“淵者,深水也,亦寓意厚者。”聶豹略一思索,“雖然年紀尚輕,但身負奇才厚積薄發,又觸類旁通見識廣博,展博,如何?”
錢淵霍然起身,咽了口唾沫,往后退了兩步。
別鬧!
以后人家叫我展博…錢淵腦海中閃現一個敦厚或者說是傻乎乎的形象。
“嗯?”
“能換嗎?”
“不喜歡?”聶豹詫異道:“那…展才如何?”
“這個好!”錢淵一口咬定,伸手抹了把額頭上滲出的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