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是個五十歲上下的男子,穿一身淺藍色中式立領裝,地中海發型,架著一副金絲眼鏡。抬手之間,手指上碩大的綠寶石戒指極為惹眼。
此人說話細聲細氣,略略有點兒尖,“沈老,我本來就想上午給你打電話的,滬海那邊突然有點事情,我明天可能就得回去咯。”
說著,他看了看余耀,“這是小沈的男朋友吧?”
沈歌臉上微微一紅。
余耀伸出手來,“幸會幸會。余耀,古玩行里的小學生,跟著沈老沾光了,也鑒賞鑒賞一代名品曼生壺。”
沈重遠順勢介紹道,“這位呂子謙呂先生。”
然后又指了指余耀,“余耀太謙虛了,他現在稱得上江州眼力一流的古玩商之中最年輕的一位!”
呂子謙眼珠轉了轉,“了不得了不得,小余老板是專攻紫砂壺?”
不待余耀說話,沈重遠一抬手,“坐下說吧。”
“好,好。”呂子謙臉上顯出一絲復雜的神色,坐下之時,將手里的一只皮包順勢放到了膝蓋上。
“喝茶!”沈重遠見沈歌已經給呂子謙倒上了一杯茶,抬手示意。
呂子謙騰出一只手來,端起茶杯,先聞了聞,而后淺啜一口,“黃山毛峰,香氣如蘭。沈老啊,上次請我喝的君山銀針是黃茶,這次是綠茶,我要是不著急回去,怕還有烏龍、普洱,各種茶要嘗個遍喲!”
沈重遠如何聽不出他話里的意思:一把曼生壺,你要談多少次才能定下買不買?
“那咱們就先到書房賞壺,再下來喝茶?”沈重遠說著便起了身。
余耀適才無款辨銘,給了他極大的信心。要是余耀說沒問題,那就可以談價錢了,即便是真品,也不能聽他八百萬一口價。
四人一起上了二樓的書房。
呂子謙自是能看出余耀是沈重遠請來掌眼的。當然,他也有些奇怪。沈重遠好歹也是古玩圈里成名已久的人物,雖說專長在瓷器上,但在紫砂壺方面斷也不算外行,居然請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來!
剛才他想問問余耀是不是專攻紫砂壺,要是專攻紫砂壺,甚至是哪位制壺名家的徒弟,那倒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沈重遠故意打斷了他,他便也不好意思追問了。
一個漂亮的紫檀柳木盒從呂子謙的皮包中拿出,擺到了書桌上。
紫檀柳這種木料,名字里帶紫檀,卻不是什么名貴木料,其實和紫檀一點兒都不像,反而有點兒像海黃的油梨花紋料子,常被奸商用來混充海黃。簡而言之,紫檀柳漂亮不貴,還能唬人。
呂子謙打開木盒,從里面取出了這把紫泥合斗壺,擺在了書桌上,“沈老,請!”
他不請余耀很正常。沈重遠才是真正的買主,余耀得他來請。
沈重遠點點頭,笑著說:“這里面,就小余沒看過了,小余先來吧!”
余耀也沒什么好客氣的,就是幫忙掌眼來的。他上前先輕輕拿起了壺蓋,看了看里面的“彭年”的印銘,而后扣在一邊,捧起了壺身。
看壺身的時間比較長。
這壺是清代的,沒有任何問題。
而且從工藝來看,應該就是楊彭年的作品。
壺身的刻銘也應該是陳曼生親自捉刀所為。
北斗高,南斗下,銀河瀉,闌干掛。曼生銘。
陳曼生一代金石篆刻名家,在壺上刻銘,以刀代筆,書法功力和金石韻味并存,渾然天成,這一點是很難仿的。而且如果要仿,刻痕里面也需要做舊,難度極大。余耀細致觀察了,絕無做舊痕跡。
壺底印銘“阿曼陀室”也沒有問題。
不過,看完壺身之后,余耀再度拿起了壺蓋。
越看越不對勁兒,特別是仔細對比壺身之后。
原來,這壺蓋是后配的!
雖然里面“彭年”的印銘惟妙惟肖,而且壺蓋做舊做包漿很細致,但終究還是被余耀瞅出了端倪。
紫砂壺后配蓋,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紫砂壺行當里有一句話,叫做:寧做三把壺,不配一個蓋。
現在來看,配蓋是配成了,而且手段極為高明。
但這不是一把新壺,還得做舊做包漿。
壺蓋內部做舊還好說,壺蓋外部的包漿,要做得和壺身一致,實在是太難了。
余耀能看出來,就是因為壺蓋外部的包漿。
這壺蓋的包漿比壺身還要厚重一點兒,做得過頭了。
如果只有這一點,還能解釋得通,因為壺蓋和壺身包漿有差別也不是不可能。
但還有一點,壺蓋上的包漿不僅比壺身厚重一點兒,而且各個部分還和壺身一樣均勻。
壺蓋和壺身不一樣。壺身的包漿往往比較均勻;但壺蓋除了相對平整的蓋體,還有個常被拿捏的蓋鈕。一把兩百年的傳世老壺,蓋鈕上的包漿和蓋體表面的包漿,是不可能一樣均勻的。
當然,還是那句話,說出來容易,但要體察入微看得透徹明白,非得極高的眼力不行。
一把曼生壺,不知道什么原因丟了或者毀損了壺蓋,只剩下了壺身,卻又被人后配了壺蓋,而且進行了嚴密的做舊!
真壺假蓋。
這個假蓋必是高手所為,而且肯定費了不少功夫。可是,如果能蒙混過關,那還是賺大發了!
一般的紫砂壺,沒蓋的價錢,往往只有完整的一把壺的十分之一!
不過,曼生壺畢竟不是凡品,又歷經這么多年,即便是一把無蓋壺,也還是有價值的。但,即便跌不到十分之一的價錢,半價也很難有人愿意要了!
余耀輕輕放好這把曼生壺,面無表情,“沈老,我看完了!”
呂子謙笑了笑,“小余老板看得仔細,好東西就是容易沉醉其中啊!”
沈重遠想了想,“剛才小余看的時候,我也在一旁又欣賞了一遍,就不用再看了!我這書房啊,還是有點兒局促,咱們還是到樓下客廳談吧!”其實,沈重遠的書房很大。
“好!客隨主便。”呂子謙上前收好了東西,裝進了皮包。而沈重遠則看了沈歌一眼。
“呂先生,請。”沈歌上前,引領呂子謙先行離開了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