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對江執來說其實是挺打擊人的,他這輩子最不想成為的人,就是薛顧先。
自從他母親過世后,他更是痛恨薛顧先一心只有工作、只有敦煌、只有石窟,也痛恨薛顧先對他們的不負責,更痛恨薛顧先的失蹤…
胡翔聲問他,既然痛恨薛顧先的一切,為什么你這次還要回敦煌,還要進石窟,甚至說還要對0號窟心存執念?
江執沉默。
等胡翔聲走出去了好遠,他才想起跟上。
回到車里,江執給出了很有利的理由——
“第一,當初0號窟開窟,是您邀請我過來的,0號窟的問題一天沒解決,我的任務就一天沒完成;第二,我怎么說都算是0號窟的負責人,現在關于0號窟有了新的線索,我不能視若無睹吧?第三,建國前和薛顧先失蹤后被盜也就算了,但在閉窟的這兩年間也有人動了心思,那就是隔空跟我宣戰,我咽不下這口氣。至于第四點…”
車子已經開出了0號窟的范圍,江執始終沒想出來第四點理由是什么。
見胡翔聲一路朝著石窟群方向去,江執眉頭一皺,“要做什么?”
“前陣子不是又一陣暴雨一陣狂沙的嗎,有幾個底窟遭了殃,剛才接到那頭的電話說是遇上了點麻煩,正好你也在,正好一起過去幫幫忙指導一下。”
江執詫異,“我們在說0號窟的事。”
“我知道我知道。”胡翔聲就跟哄孩子似的,“那咱們也得先分個輕重緩急吧,你說你一個國際知名的修復師,不把你拉過去幫忙簡直就是暴殄天物。我都想好了,你這次來了就別想走了,石窟這邊多缺人啊,有你一個能頂仨。”
江執無語,“我是沒打算走。”
“你想沖著0號窟我能理解,是,薛顧先的手稿挺奇怪的,但咱們也不能保準說它就是出自0號窟吧?”
胡翔聲開車比江執穩當,江執在無人境開車的話是能把油門踩死的那種,而胡翔聲呢,前方是一望無際的戈壁路,不見來人又無后者的,那車速就在…60邁?
江執被這輛老車晃悠得牙疼,話說就這速度,倒車鏡到底是怎么撞歪的?
“我知道兩年前的封窟讓你心里很不舒服,雖然沒在明面上怎么樣,但你是一直掛著的。可是江執你要知道啊,這石窟一封一開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胡翔聲何嘗不清楚當初0號窟封窟對六喜丸子團隊造成多大的影響,不管是肖也、沈瑤,還是祁余和羅占,這些人是把全部的心力和希望都放進石窟里了,因為之前他們都有遺憾,都被否定過,所以亟需一個能證明自己能力的機會。
封窟的同時,也封了他們心底的火苗。
“有什么不容易的?無非就是向上頭打個申請報告。”江執不大有耐性,眉心間也是不悅,“暫且不說手稿的事,就說這兩年間竟然還能引來盜窟的,難道就不奇怪嗎?”
胡翔聲沒吱聲,仍舊慢悠悠地往前開。
江執扭頭看著他,“或者,我親自跟上頭申請。”
胡翔聲瞥了他一眼,嘖嘖了兩聲,“還說不像你爸。”
這急性子,更像!
生生得把江執的一腔熱血給懟回去了。
眉心一皺,唇抿緊,不吱聲了。
胡翔聲又看了他側臉一眼…
嗯,這表情也更更像。
良久后——
“大家聽說你回來了都挺高興的,跟大家伙見見,另外還有些年輕的學員只聽過你的大名沒機會見過你面的,你也過去指導指導,而且今天還有學術參觀團來呢。”胡翔聲輕聲勸說。
“不去。”
盛棠停好了車后,帶著竇章往石窟這邊走的空擋給胡教授打了通電話,胡教授接通后說,“正好我就在窟里呢,過來吧。”
說了具體哪窟,盛棠輕車熟路的前行。
竇章這兩天沒少往石窟這邊跑,但想著今天他是陪著師父直接以專業人員身份進窟觀摩和研討的,那叫一個心潮澎湃。
再抬眼看眼前這片巍巍的崖壁,這些佇立于千年風沙的石窟群,心里就生生泛起一股子自豪感。
緊跟著盛棠的步子,他說,“師父啊你知道嗎,我其實以前就老想著能來敦煌工作了,像是壁畫修復師啊、臨摹師啥的,就特別向往。但是不行啊,沒那兩把刷子。現在能做敦煌的文創,我也挺知足的了,總算是跟敦煌扯上關系了。”
盛棠沿著石路往前走,周遭的沙泥都被清理干凈了。路過老樁船木時她停了腳步,前兩天來的時候沒瞧見老船木,旁邊的瓦瓦罐罐的都沒了,她以為是處理掉了。
現在又擺放在原來的位置,那些個瓦罐什么的也都回來了,周邊干凈得很,看來是前陣子大雨狂沙的緣故拿去清理了。
老船木里的多肉植物長勢特別好,還有瓦罐里的,照比兩年前繁茂太多,株株喜人,還有開花的,看著就叫人心情愉悅。
竇章瞧見后驚訝,“長得可真好啊,也不知道是誰種的。”
盛棠沉默良久,淡淡地說了一個字,“我。”
等盛棠走到快拐彎處的時候,竇章才反應過來那個“我”字的含義,快人幾步追上盛棠,十分八卦的——
“是師父種的啊,我還從來沒見你種過花花草草呢。師父,我一直沒想明白,你說你在石窟里工作得好好的怎么就轉行了?而且你的師父還是fan神!”
盛棠沒搭理他,任由他嘮叨個沒完。
這孩子哪點都好,就是話多。
臨進窟前,竇章一聲嘆——
“我要是有生之年能見一面fan神就死而無憾了。”
然后…
要不然說敦煌這個地方神圣呢,想來佛窟扎堆的地方就是利于發愿。
只要是你心之所往,只要誠心實意的,這里頭眾多佛菩薩呢,總有能聽見你心愿的,順手滿足你一下。
剛一進窟,就聽有人在跟盛棠打招呼,那語氣挺興奮的。
“棠棠你來得正好,fan神也在呢!”
竇章作為新人加局外人,一直小心謹慎地跟在盛棠身后,一聽這話,頓時雙腿一軟。
下一秒,噗通跪地…
別人家收的徒弟或學生怎么樣,盛棠也不是沒見過。
上到肖也、祁余,下到她自己,那都是跟過胡翔聲授學的,就算她平生是個不靠譜的,那肖也和祁余在對外時也是沉穩冷靜,能拎得出手。
再看她帶的這只…貨。
盛棠站在窟里,窟門旁能鉆進來半寸光陰。竇章就跪在半明半暗里,令窟里的人看他看得那叫一個真亮。
這一幕著實叫人嚇一跳。
盛棠真恨不得從未認識過竇章,更不想承認這貨就是她帶的學生。
尤其是…在江執面前。
她聽見有人笑了一聲。
低沉的,磁性的,很熟悉。
似乎,被這一幕給逗笑的。
盛棠緊抿著嘴,嗯,要換做是她,也會被逗笑吧。
但是!
不過是來趟石窟,怎么就,好死不死地又碰上他了?
正想著趕緊把竇章拉起來,就聽男人的嗓音從她頭頂落下來,“跟你一起的?”依舊含笑。
盛棠這聲“嗯”在喉嚨里轉悠了好半天,等用近乎氣聲擠出來的時候,就見江執已走上前了…
…竇章也不想跪。
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本來兜中就無二兩錢的,這一跪,黃金碎了一地。
但他真是沒忍住。
抬眼的時候,先是看見了一雙重工靴,目光漸漸上移是一雙穿著做舊磨白牛仔褲的大長腿…窄腰、寬肩…直到仰頭,是張男人的臉。
外面陽光好,窟內昏暗。
眼前的男人就洇在光影里,當他微微欠身,朝前一伸手的時候,那張臉就從昏暗的光影里探出來,像是分割了明與暗,大片的光落在他臉上。
年輕、英俊,那雙眼尤為的桀驁不羈。
“起來吧。”江執嗓音淡淡笑意。
竇章下意識看向他伸過來的手。
手指頭可真長啊…
心里忽悠就泛起一種感覺來,極其強烈。他一把抓住江執的手,借著他的手勁站了起來,眼珠子就從江執臉上移不開了。
開口時激動的聲兒都變了——
“fan、fan神您好…”
盛棠倒也不急著上前,雙臂懷抱著看著眼前這幕。
她這學生,還挺慧眼識英的,窟里這么多人,怎么就一眼認出他是fan神了?見過照片?
江執沒料到對方能這么激動,目光掃了一眼被對方緊抓著的手,手勁還不小,試圖往回抽,沒抽出來…
“你是?”
“我、我叫竇章,竇娥冤的竇娥,哦不,竇、姓竇,篇章的章…是、是盛老師的徒弟,盛老師是我師父…”竇章滿臉興奮、緊張,更是語無倫次的。
江執一怔,轉臉看了盛棠一眼。
盛棠挺直脊梁,她就不能收徒弟了?
見狀,江執轉過頭,目光重新落在竇章臉上,似有打量,稍許確認,“竇章?小七的徒弟?”
“是是是…”竇章腦子里還是一團亂,一時間也忘了松開江執的手,聽江執念了他的名字,這下又是一激動,腿又軟一下。
江執不著痕跡地拽了他一下,這才避免他再次跪地的尷尬,唇角微微上揚,笑說,“頗有你師父的風骨。”
盛棠死盯著江執的后背。
牙根都癢癢,罵誰呢?
但竇章許是這么一會兒接受的信息量太大了,沒反應過來,往前倒了好半天才想起江執剛才提了個“小七”…小七,叫得這么親昵,關系非同尋常啊。
關系!
竇章猛地反應過來,盯著江執手就一松,緊跟著又噗通跪地,一個頭磕下去——
“太師父在上,請受徒、徒孫一拜!”
許是覺得磕一個頭還不算有誠意,又咣咣磕了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