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言洛愕然地看向鏗鏘發聲的老者,他那從來不愛多管閑事的父親,三省六部中門下省的執掌侍中,言歸。
言歸瞪了言洛一眼,低斥:“平日浪蕩,遇事一無事處!”
言洛極難得的默認,言歸從他身邊步出走至鳳華面前,雙手拱合道:“臣學賢四十余載,深覺治國之道在固民心,而‘忠’為百世垂范之大德,如日月之光,即使目不識丁者也知其光輝要義。今晉王妃娘娘為歹人所迫誤入仙臺,實非本愿,但即便如此,禁令當前,晉王與娘娘都未有一言求恕,慷慨赴義,這難道不就是‘忠’嗎?”
“君之恩,在明,臣之貴,在忠。縱觀史冊,殺忠最易致民憤,最有損君王威德,最易引發妖言流聞使民心存變,為國家埋下隱患,即所謂‘殺忠不祥’。前朝六州之亂,正是因文崇帝錯殺忠臣引發禍端,前車之鑒、殷鑒不遠,望陛下三思!”
鳳華看著眼前忠言直諫的臣子,又看了看威嚴的棲鹿臺,若有所思,面色極難。
“殺不得殺不得!”王玄子舉著拂塵擠出人群,面紅脖子粗道:“吾道若成殺忠兇器,我瀾上師兄要成毀道的千古罪人了!”
秦堅立即道:“王玄真人此話怎講?當初豈非瀾上仙人言女子接近必有禍至,故而才有此禁令?”
“話不能這么說,”王玄子不承認道:“我師兄是說女子接近必有禍至,可后半句‘殺無赦’又不是他說的!”
秦堅道:“朝廷立此重規也是為了防止有女子進入,瀾上仙人當初也并無異議。”
王玄子道:“什么叫并無異議?我師兄那是不想管,也管不著吧!他卜天問事通傳君王已是泄露天機的逆天之舉,如何再能教人應對?如何應對那該是你們這些文臣武將的職責,關師兄什么事?”
“你!”秦堅指著王玄子,氣結:“王玄真人莫要忘了,你如今的身份也在這‘文臣武將’之列,為陛下分憂也是你的職責所在。”
王玄子翻了翻眼白,拂塵狀似無意地在秦堅臉上一甩而過,轉了胖胖的身子向鳳華,盡責盡職道:“啟奏陛下,許多事情發生前都有兆可循,而征兆的用途是給世人留以應對的時間,應當予以善待。就像‘月暈而風,礎潤而雨’,起風前的月暈、下雨前的潮跡,這些都只是變化來臨前的表象,而非引發風雨的本因。若不想起風就射下月亮,不想雨落就掩埋基石,就能阻止風起雨至嗎?今日女子登上棲鹿臺也是一樣,是征兆而并非原罪,望陛下莫教晉王妃娘娘枉送一條性命!”
白錦玉從前一直不明白王玄子一個不正經的道士何以能得鳳辰敬重,直到此時聽他一番思路清晰的言論,才恍然對他刮目相看,因事關她的生死,心中更是感激涕零。
隔著幾個禁衛,白錦玉視線看向鳳辰,鳳辰正全神貫注地看著臺下,仿佛臺下之人發聲的一言一詞他一個字都不能錯過,極少見的沒有感受到和接應她的目光。
白錦玉心中了然:還不是因為這些人的所言都與她性命攸關。
明白了這一點,她顫了顫眼睫,鼻頭發酸,心中忽然升起一種情愫,只覺得時到眼前,還有一個人能夠為自己這樣,即刻就算死了也值了。
當這個盲目的念頭蹦出來,她自己也嚇了一跳。
棲鹿臺燈火煌煌,畫面一度似靜止。此時此刻,更多被安撫在英華殿的出席賓客遠遠眺望棲鹿臺上發生的狀況,議論紛紛。
“秦王殿下,那棲鹿臺上的似乎是晉王殿下和娘娘啊,殿下這是要救娘娘嗎?卑職知道這棲鹿臺有嚴令…”
“走開,離本王遠點!”
一個官員見鳳越憂心忡忡地望著棲鹿臺,湊上前來問,鳳越沒好氣地截斷他的話。
而棲鹿臺這邊,白錦玉是生是死就等鳳華一句話了,然而這一句話等得著實太久,久到白錦玉覺得如果她不當場自刎都有點茍且偷生的意思了。
于是差不多是為情勢所逼,她向前走了兩步,直接抵上了對著她的一桿纓槍,大義凜然道:“令陛下為難臣妾已罪該萬死,常言道‘寧可錯殺,不可漏過’,臣妾并不怕死,陛下不必憫惜。臣妾只望一死能夠贖清所有罪孽,陛下能夠網開一面不要累及臣妾無辜的老父老母…臣妾令他們白發人送黑發人,已為不孝,若再連累他們二老跟著獲罪,真是輪回百世也難贖其罪了!”
白錦玉說這些話時和說這些話后都沒有看鳳辰,但是她想鳳辰應該更寬心了。
“忠”、“孝”乃古往今來天下推崇的兩大至德,鳳辰將她推到一個“忠”的位置,那她就青出于藍再做一個“孝”字,忠孝都有了,一來加一份活命的勝算,二來也回應鳳辰她已經知道了他的用心。
不知是她的這些話真的打動了蘇策,還是蘇策也理解了她和鳳辰的謀略,蘇策在高臺下哭得老淚縱橫,不少人受其感染跟著默默拭淚,甚至連她面前的那個禁衛也不知不覺已將槍頭往后挪了幾分。
只可惜,皇帝鳳華依然緘默。
也許只有置之死地才能后生。白錦玉深吸一口氣,往前逼近槍頭一步,或許是她的神情陣勢都足夠勇毅,那禁衛竟向后退了一階。
但是,鳳華竟還是沒有出聲!
一滴冷汗順著白錦玉的太陽穴流下,她心一下落空。
鳳華是真的要讓她死嗎?
怎么辦?她屬實沒有把握要是再往前一步,這個禁衛是否還會再退了。
就在這進退維谷間,王玄子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
“陛下,當年從渭水里出了一塊石刻,書有上天授意人間修一座迎仙臺的銘文,這才有了棲鹿臺。今晉王妃冒犯仙臺,臣知陛下為難,既然如此,微臣請奏還是讓上天決定娘娘的去留吧!”
鳳華當即道:“真人有法子知曉天意嗎?”
“有!”王玄子不說一句廢話,當即顛著笨重的身子跑上三百六十級臺階的棲鹿臺,又旋身飛馳而下,氣喘吁吁回到鳳華身前時他手里已經多了兩樣東西。
“這是占天卜事的龜甲,請陛下用筆墨在上面畫上紋路,待以火烤炙,龜甲自會龜裂,如若龜裂的紋路與陛下契合,則娘娘生,若不合,則娘娘歿。”
王玄子說完,在場之眾聞知是這么個法子,頓時一片嘩然。要龜甲裂痕與陛下所繪重合,這種事發生的概略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幾等于無,所有人都搖了搖。
然而鳳華決定一試。
于是呈甲、描墨、取火、烤炙。
萬籟俱寂中,烈火炎炎,龜甲‘噼’地一聲裂開。
王玄子探首相望,隨后一甩拂塵,高聲疾呼道:“天意寬仁,陛下是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龜甲之裂紋與陛下所繪竟完全重合!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完全重合?!快取來與朕看看!”鳳華急不可待道。
王玄子忙不迭地將龜甲獻上,鳳華兩手捧著還滾燙的龜甲,看了又看,示與左右:“你們看,真的是一樣!真的是完全重合了啊!”
略微整頓思緒,鳳華急忙道:“禁衛不得無禮,朕意已決,晉王妃免罪!”
一塊石頭終于落了地,白錦玉等到這一句感到渾身的力氣頃刻化去,強作鎮定的心口頓時跳如擂鼓。
鳳華手撫龜甲,仰首望天道:“朕相信天道正行,人間若有此等殺忠弒孝的事發生,才會降天災人禍予以懲戒。言愛卿和真人所言都甚合朕意,此番若注定有禍事要發生,晉王妃也不是禍因,也必是朕往日的過失,朕絕不退縮,誓與天下百姓共擔之。今日若殺晉王妃,以后為忠盡孝的賢人誰還敢來朕的身邊?朕是天子,朕相信只要朕虛心納諫、勤政愛民,諸位愛卿忠君愛國,我大徵江山社稷自然會得天佑,化險為夷。”
鳳華在宣布決定的同時,借機闡述了自己要做明君的發心。在當下這個人多眼雜、遠賓眾多的場合,他這樣做無疑是高明的,不管禍事的預言他日有無其事,大徵的皇帝已然樹起了為人正直、胸懷寬廣的人君形象,這贊譽將隨著這場宴席的散去,流傳萬里。
不過剛才真的嚇壞白錦玉了,她心有余悸看向鳳辰,二人隔著如潮水退去的禁衛軍,相顧無言,眸中流露的都是劫后余生的隱幸。
待高高的臺階上只剩下他們,鳳辰走近了她,聲音暗暗壓作平靜,提醒驚魂甫定的她:“快謝陛下隆恩。”
白錦玉一醒,遂與鳳辰一起調轉向鳳華,雙雙跪拜、頓首謝恩,在場的大徵文臣武將紛紛一齊跪下,山呼萬歲。
鳳華讓眾人平身,說了幾句場面話,正欲囑咐王公公宣眾人回去英華殿,忽然從高高的棲鹿臺上傳來幾聲不善的笑聲,笑過后,那聲音軒朗道:“這種事情還要占卜問天,真是可笑至極!”
正和鳳辰相偕起身的白錦玉渾然一怔,這個聲音…她握著鳳辰的手驀地一緊。
鳳辰道:“怎么了?”
白錦玉慌亂地看著他:“是烏穆!”
鳳辰也一怔,他和烏穆多年未見,對烏穆的聲音熟悉遠不如白錦玉,聽白錦玉這么說,他當即同眾人一樣望高處尋去。
“在那里!在那里!”
棲鹿臺下有人又指又喊。
白錦玉和鳳辰循著這些人所指看去。
只見夜幕無邊,棲鹿臺的東南角上,月色與燈火勾畫出一道修長的身影,像一梭筆直的標槍煢煢淬著銀光。
真是烏穆!
白錦玉大驚失色。
“此是何人?!”鳳華皺眉問左右。
左右面面相覷,過了一會兒,一個武將走了出來,他運著內力宏聲向烏穆喊話道:“大膽狂徒,竟敢在棲鹿臺造次?!快快下來,否則萬箭齊發、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隨著他話盡,弓箭手們已刷刷一條線布成備戰陣勢,拉開弓弦瞄準了棲鹿臺。
“我嗎?”烏穆的視線靜靜俯視過棲鹿臺下,最后向那問話的武將直言不諱道:“我乃鐸月國啻天可汗第十四子,烏穆!”
臺下當即就沸騰了,沸沸揚揚的人聲中充斥著驚訝、震蕩、疑惑、不解和揣測。
紛亂最后,還是言歸站了出來。
“烏穆王子!能否借一步說話?”
面對言歸明顯息事寧人的公關,烏穆邪肆一笑:“也不必借一步了,就這么說吧!我覺得可笑,是因為你們居然要問過上天才能決定要不要殺一個女人,而不知道,有些事情殺不殺這個女人都是一定會發生的!”
“這…”白錦玉頭炸了,這是什么情況?烏穆說的是什么?她怎么聽不懂!他是要干嘛?
鐸月實行幼子守灶制,即最小的兒子繼承家業,所以作為大汗最小兒子的烏穆,從一出世就系萬千寵愛于一身,給他養成了個我行我素的個性,在鐸月大汗的十四個王子中,是出了名的不羈。好在他總是個正派的人,否則真要為鐸月的未來捏一把汗了。
“別出聲。”頭頂上傳來鳳辰的聲音,白錦玉看鳳辰,鳳辰目視高臺,除了她沒有人能發覺他在說話。
鳳辰提醒道:“蘇麗華不認識烏穆。”
他說的意思是,蘇麗華前作為名門閨秀,后作為晉王王妃是沒有機會認識烏穆的。如果白錦玉此刻貿然出聲,就會很不合理,而這個不合理旁人或許想不通,但是蘇策,就未必了。
“我好不容易才讓你活下來…”頓了頓,鳳辰補道:“你不能負我。”
白錦玉凝住,像被什么一擊即中,怔怔地看著鳳辰的側臉。
鳳辰突然這么鄭重,她感到了鳳辰似乎察覺出了什么,但究竟是什么,她還沒有察覺出來。
輕輕點了點頭,白錦玉抬頭望向棲鹿臺。
之前因為她被刺客挾持,棲鹿臺上的守衛已盡數而下,現在,諾大的棲鹿臺上只有烏穆一人。
一彎新月飄出浮云,長風吹過高臺,吹開了烏穆藍色的袍裾,也吹動了他烏黑的長發。在他身后,一展展輕盈的白紗似巨蝶不住曼妙飛舞,碰撞出一股奇絕的妖冶颯爽,也激蕩出一種危險的蕭索。
“烏穆王子此話似乎意有所指,還請明示。”言歸不卑不亢道。
烏穆目光徐徐掃過一眾,雖然隔著尚遠,但白錦玉毅然就看到了他眼底倔強的光。
這讓她心里一驚,后背陡然生出一片涼意,她忽然明白鳳辰察覺出了什么!
領悟到這一點,被刺客挾持也沒有如何的她后背完全濕透。
她再次想起烏穆交待的話,他說“不管之后發生什么,你都要接受”。
接受?
接受他在她面前自盡?!
他簡直太高估她了!
白錦玉不可置信地望著那懸在棲鹿臺上搖搖欲墜的身影,顫抖著欲開口阻止。
“凰凰!”鳳辰猛地握緊她一只手。
白錦玉的心也仿佛被她握緊了。
這時,烏穆已對著臺下的鳳華喊話:“陛下,四個月前,我懷抱睦鄰之心來參加貴國棲鹿臺的落成典禮。從此便慘遭追殺,這追殺從未停止,一直到今時今日。我不明白,我到底哪里得罪了大徴?也不知道是何人非要置我于死地?我累了,既然這里有人這么想我死,那我今日便把這條命給他!不過,我不會如他所愿死得悄無聲息,我偏要所有人知道,我烏穆死在大徵、是因何而死!所以,我方才才會覺得可笑,因為你們殺這女子也好,不殺這女子也好,有些事情他都要發生,我今日都會死在此地!”
眾人聞聲色變,可惜已來不及…
白錦玉的心一瞬間墜進無底的深淵!
“為什么呀?怎么會這樣?!”一個身影嚎啕著撲向了棲鹿臺東南墻角下,竟是司馬玄。
回府的馬車上,白錦玉渾身顫抖,整個人撲在鳳辰懷里哭得泣不成聲。
鳳辰珍重地將她摟住親了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