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9日,南京光華門陣地。
城外的轟鳴聲從兩天前開始就幾乎沒有停歇過,有聲音比較響亮的小口徑中口徑火炮,也有沉悶的重型榴彈炮,防守的中國老兵最恨后者。在上海,在蘇州,他們沒少吃這玩意的苦頭,打陣地戰的時候,往往一發炮彈下來就能報銷他們半個連。有的部隊還沒進入戰場就被炸殘了,并且重型榴彈炮最惡心的地方不是會把人炸的粉碎,而是炮彈落點附近的人就算在防炮洞或掩體里躲過了破片,也會被生生震死,很多犧牲的弟兄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傷痕,可五臟六腑早就被震碎了。
光華門城墻上,教導總隊二團上校團長謝承瑞正率部死守,憑借高大城墻和城外復雜堅固的工事網絡,他們不知已經打退了日軍多少次進攻。城外惱羞成怒的日軍第六師團第三十六聯隊呼叫了重炮支援,高橋門的鬼子大口徑火炮對光華門陣地猛轟了半個小時,城外陣地被炮火翻了個遍,逼得他們不得不放棄中和橋街區,退守城墻。
守城墻的好處是有著高大城墻的保護,居高臨下的中國士兵可以用機槍火力和手榴彈好好招待在開闊地沖鋒的日本士兵,有的地方甚至挖開了城墻中間的一部分填土,把機槍手放下去,取下兩塊城墻磚,就成了現成的暗堡機槍掩體,猛不丁給鬼子來一梭子,打得他們暈頭轉向。
但是同樣也有壞處,城墻上的中國士兵終歸火力欠缺,有不少日本士兵乘機沖到了城墻底下,這里是一個死角,只有手榴彈可以丟下去造成一定殺傷。
教導總隊的弟兄們正打得激烈,不遠處“轟”的一聲,塵土飛揚。謝承瑞扭頭看去,一段城墻被炸開了一個大缺口,墻磚后的填土滑坡一樣塌了下去,形成了一個緩坡,一群灰頭土臉的日本兵嗷嗷叫著正順著坡往上爬。
“糟了”謝承瑞心中一緊,如果城墻失守,緊接著就是連鎖反應了,日軍很可能以此為突破口直接沖進城里。“跟我上!”謝承瑞抄起一支花機關就沖了過去,一旁的輕機槍手也抱著捷克式追著謝承瑞沖了上去。
“噠噠噠”謝承瑞沖到缺口旁,倚住墻磚,一梭子子彈射出,后邊的士兵也紛紛開槍,幾個爬上城墻的日本兵嘴里的“板載”還沒喊出口就倒栽了回去,但緊隨其后的日本兵也紛紛開槍還擊,城墻上噼里啪啦打成了一片,隨著越來越多日本兵沖上城墻,槍已經沒有了作用,雙方士兵短兵相接開始了白刃戰,身邊好多士兵都倒下了,謝承瑞急紅了眼,猛甩出一顆手榴彈,炸倒了兩個快爬上來的鬼子,身旁的戰士們有樣學樣,一通手榴彈丟下去,總算打退了這次的進攻。
不僅僅是光華門,守水西門的51師306團也壓力很大,團長邱維達也親臨一線參加戰斗,甚至組織了敢死隊反突擊才壓下日軍的攻勢。在日軍重火力猛攻下,各個陣地的指揮官幾乎都親臨一線了,有的在前線指揮戰斗,更多的卻是直接拎著槍加入了戰斗。
在雨花臺,高志嵩旅長親自帶著特務連上了前線。在戰事間隙,齊恒在人群中遠遠的看著高旅長為大家打氣:“弟兄們,世上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受,就是亡國的苦不能吃!亡國奴的罪不能受!現在日軍來了,誰不抵抗,誰就是犯了亡國罪。弟兄們,為了中華民族的今天和明天,我們要跟侵略者拼到底!”
一番熱血講話,底下的弟兄們都熱血沸騰。就連毛求長這些之前表現并不怎么樣的新兵也振臂高呼:“拼到底!拼到底!”可軍官們都明白,旅長團長全部親臨一線可并不多見,第一天日軍的攻擊受挫,他們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之后的防守一定會更加困難。
12月10日,南京衛戍司令部。
“報告!日軍第十軍的第6,第114兩個師團在攻下牛首山,將軍山之后向雨花臺開始并列攻擊。”一個參謀跑到劉興身旁大聲說道。
劉興掐滅手里的香煙,皺了皺眉頭:“讓孫元良的88師一定要頂住,如果丟了雨花臺,中華門和雨花門就直接暴露在日軍鼻子底下了!”
“是!”
此時,在264旅指揮部里,高志嵩和廖齡奇都是一臉沉重。怎么打?防守雨花臺高地的兵力一開始只有264旅一個旅加上兩個炮兵連而已,朱赤的262旅還在中華門里做預備隊。而他們剛剛得知,自己即將面對的敵人是配備有坦克重炮并且有飛機支援的足足兩個師團。
“通知各團,各營,各連,人在陣地在,不論是誰,沒有命令不得后退一步!”高志嵩向一旁的參謀傳達了命令,然后拔出了手槍。“老廖,我們也要上了。”廖齡奇沒有講話,只是默默的打開了手槍的保險。
527團3營正面陣地上。齊恒這些老兵們也開始詛咒日本人的炮擊了,今天一大早,鬼子的炮兵像打了雞血一樣玩命的把炮彈往陣地上砸,天上的飛機也時不時來湊湊熱鬧,又是投彈又是俯沖掃射。八連近一半的工事被炸上了天,半個早上的炮擊讓八連損失了超過之前三天的士兵。
“連長,今天早上我們連一共死了十八個,重傷六個,輕傷六個,少了兩挺捷克式,還有,機炮連的一排長和一個馬克沁陣地一起炸飛了,我過去看了,啥都沒剩下,就撿回來些機槍子彈。”中午炮聲稍稍停歇,張副連長吊著一條胳膊湊到齊恒身邊說道。
“加上之前陣亡的十三個,還有八個重傷的,現在減員快三分之一了,聽今早這炮聲,估摸著下午鬼子要有大動作,讓弟兄們先別吃午飯了,抓緊時間修復一下工事吧。”齊恒一邊說一邊轉頭看向毛求長。
毛求長正在啃窩窩頭,見連長下命令,來不及把嘴里的窩窩頭咽下去,一把把剩下的塞進衣兜,含糊著敬了個禮,轉身爬過被炸漏的半個沙袋去傳令了。
“這小子,才兩天就適應打仗了啊。”張副連長打趣道。
“唉,適應不了的都在那邊躺著呢。”齊恒用下巴努了努后邊一排還沒來得及掩埋的尸體。“你這胳膊怎么樣,要不要先撤下去?”
“不要緊,流彈打的,子彈穿過去了,問題不大,就是使不上勁,拼不了刺刀。”張副連長瞅了瞅裹著紗布的右胳膊。“我們醫護兵還是太少了,看,連獸醫都來治病了。”齊恒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新招的醫護兵王守義正忙著包扎一個士兵被打漏的下巴。
“你又欺負人家,好歹這小子家里也是開診所的吧,小心下次他不給你治了。”
“屁大點小孩,他敢?”
“哈哈哈。”
笑聲和閑談似乎沖淡了大戰前的緊張氣氛。看著一旁正在鏟土的老兵,齊恒想:他再扛個小樹苗還挺像家里那個園丁的,以后或許可以喊他園丁。
“咻~”又是熟悉的炮彈劃過空氣的聲音。然后就是觀察哨的大吼:“躲炮!”其實不用他喊,不管新兵老兵,被炸了兩天的士兵們早就熟絡的躲進了防炮洞。
“炸炸炸,又他媽的炸,鬼子的炮彈不要錢嗎?”一個新兵罵罵咧咧的鉆進了防炮洞。“咋的,現在不尿褲子,改罵娘了?”洞里老兵起哄到。新兵倒也不懼:“說鬼子呢,就知道打炮,欺負我們沒大炮嗎?”“有倒是有,可炮兵兄弟舍不得炮彈啊,要留著回家娶媳婦呢。”老兵也被炸煩了,開始埋怨起自己的炮兵來。“等會鬼子上來了可別慫啊,再尿褲子老子就切了你。”一邊的班長拍了新兵一巴掌。新兵回答道:“等會我可要讓鬼子尿褲子,班長你去切鬼子吧。”“嘿,有種,要是不尿還是條漢子。”
炮擊結束,灰頭土臉的官兵們從洞里鉆出來,開始準備交火了,齊恒握著步槍,和士兵們一起蹲在戰壕的沙袋后邊,張副連長左手握著駁殼槍趴在彈坑里,機槍陣地上,劉營副親自操作著一挺捷克式輕機槍。每次戰斗打響,像他們這樣的基層軍官更多時候扮演著是士兵的角色,而很多團長旅長甚至師長軍長也會沖在第一線…
不知是哪邊先開的槍,總之是一聲槍響后,兩邊槍聲大作,沖鋒的黃色衣服的鬼子開始呼喊起“板載”來,被硝煙熏得全身焦黑的中國軍隊這邊便用各種臟話回應。不同前一天的進攻,這次鬼子再次采用了萬歲沖鋒的戰術,一大群一大群的士兵端著步槍頂著國軍的彈雨涌向前沿。日軍連續的轟炸已經摧毀了國軍多一半的工事,陣地前的鐵絲網也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幾團,沒有這些阻礙的日軍發瘋一般沖了過來,兩挺馬克沁重機槍打紅了槍管,但是狂暴的彈雨卻沒能阻擋住沖鋒的日軍,反倒被幾挺92式重機槍盯上了,不得不展開重機槍對射。沒有了重機槍火力壓制,后邊的日軍拖上來幾門92式步兵炮,配合著擲彈筒開始逐個摧毀守軍的機槍火力點。少校副營長劉直抱著捷克式在一個焦黑還冒著青煙的樹樁后邊連連射擊,打倒了四五個想沖過來的鬼子,一個鬼子機槍手趴在地上用歪把子還擊,打空了一個彈匣,不僅毫無戰果,反倒貼上了一個副射手的小命。
齊恒充分發揮了在軍校學習時射擊成績第二名的優勢,躲在沙袋縫隙后邊,連續五槍放倒了五個鬼子,驚的毛求長在一旁大呼小叫。張副連長只能用左手開槍,準頭差了許多,半天才打中一個,還被鬼子醫護兵拖了回去。見鬼子攻勢絲毫不減,已經迫近陣地前沿,齊恒大吼一聲“上刺刀!”一邊從腰間抽出刺刀,卡上槍口。正在射擊的中國士兵們紛紛停下來上好刺刀,見中國軍隊不再射擊,鬼子帶隊的大尉站直身子,指揮刀一伸,一眾鬼子兵端著刺刀就沖了上來。
齊恒右手握著駁殼槍,步槍拿在左手里,喊著“弟兄們跟我沖!”,一邊躍出了戰壕。鬼子大尉見躍出一個國軍軍官,揮手示意兩邊的士兵退下,左手挑釁般朝齊恒招了招。齊恒看到了這個狂妄的家伙,對身邊的毛求長說:“小心點,這鬼子軍官交給我。”然后把上了刺刀的步槍換到右手,撲了上去。鬼子大尉獰笑一聲,雙手握刀快步走來,齊恒也不緊張,左手抬手就是一槍,打在鬼子大尉膝蓋上,鬼子大尉臉上的獰笑變成了驚愕和痛苦,一個踉蹌栽倒在地,齊恒兩步趕上。“啪啪”兩槍補上,了結了這個家伙。
“老子有槍和你玩什么刀。”齊恒嘀咕著,走上前又開槍打倒了一個正在纏斗中的鬼子兵。毛求長順手摸走了鬼子軍官的軍刀,一手槍一手刀緊跟著齊恒。不遠處,胳膊受傷的張副連長和兩個老兵緊密配合,見了鬼子,張副連長先開槍放倒,老兵緊跟上去補刀,三個人的小團體幾乎沒有一合之敵。
但比起老兵,新兵們的拼刺能力差了很多,往往兩個新兵圍攻一個鬼子卻被反殺,有的老兵不得不面對兩三個鬼子,勢單力薄,含恨倒在敵人的刺刀下。八連側翼是三排的陣地,三排新兵最多,面對白刃戰顯得有些力不從心,劉直面前不遠處一個班的新兵都犧牲了,鬼子已經沖進了陣地,情急之下,他半跪在木樁旁,扣住扳機一梭子子彈掃了過去,那群還沒來得及慶祝的鬼子全被掃倒了。但遠處鬼子的九二式步兵炮也發現了他,一枚炮彈打過來,一邊的彈藥手剛把劉直撲倒在地,炮彈就在兩人身邊爆炸。劉直覺得自己的腦袋好像變成了一團棉花,身子輕飄飄的,分不清眼前是煙霧還是云朵,想推開身上壓著的彈藥手,卻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左手了…
戰斗結束,齊恒滿身是血,疲憊的靠在沙袋上,繳獲的鬼子軍刀丟在一旁。田小班坐在齊恒身邊默默擦著槍,剛剛八連的陣地被沖破了,要不是田小班帶來的團特務連一個排的援軍及時趕到,可能八連全都要完了。三排全軍覆沒,那個彈藥手用自己的命保住了劉營副的命,只是劉營副這次成了真的六指,他的左手和兩條腿都被炸飛了;張副連長和兩個老兵都犧牲了,一個鬼子死前拉了手雷,帶走了這個三人的小組;機炮連支援過來的最后一挺馬克沁變成了零件,八連那挺馬克沁也被打穿了冷卻筒,一時半會沒法射擊;全連的捷克式輕機槍在鬼子的定點打擊中損失慘重,只剩下六挺,加上從鬼子手里搶的一挺歪把子,火力少了一大半。聽田小班講,不僅是齊恒他們,全旅各營連都損失慘重,就連高志嵩旅長也親自上陣打了白刃戰,被鬼子咬下了一只耳朵,可作為預備隊的262旅還是沒有上來。
“如果鬼子繼續這樣進攻,不知道天黑以前雨花臺還能不能握在我們手里。”齊恒想,一邊用沾滿血污的手點上了一支毛求長從鬼子身上摸出來的香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