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最簡單最便宜的檢查手段,胸片起到了海量篩查的作用。
為了能盡可能篩查出問題,閱片室就需要在一張平面二維片子上看出一個三維立體結構。結合病史,他們需要分辨出哪些是病灶,哪些只是正常組織的重疊,哪些超出了正常界限,哪些又是可以接受的......
胸片真正的讀片遠比病人、家屬甚至剛入臨床的小醫生想象得困難和復雜得多。
小小一張四方膠片中藏了太多的東西,經過系統學習、訓練和長年累月的經驗堆積后,一位合格的閱片醫生能看到近20種解剖結構。
椎體棘突、雙側鎖骨、氣管、前肋、后肋、肩胛骨、主動脈結、氣管分叉、左主支氣管、肺門、肺門血管、降主動脈、右心房、乳腺軟組織、橫膈、胃泡、肝臟。
肺沾了胸腔一大半的體積,又因為正常組織中氣、液、固三態匯集一處,對胸片檢查格外敏感,也一直都是胸片檢查的大戶。
閱片醫生需要靠著片中密度的變化,明確病灶性質的基礎上,再將肺組織劃分為上、中、下三個肺野,內、中、外三個帶。然后再用解剖中所學的肺葉劃分,做進一步精準定位。(1)
除去肺之后,其余部位也不是陪襯,各有各的用處。
椎體、鎖骨、肋骨、肩胛骨等骨骼能看出骨折、炎癥和占位病變。橫膈、胃泡能看出腹部是否有游離氣體,提示消化道穿孔。肝臟如果運氣好的話也能看出肝臟的病變,包括膿腫、囊腫、血管瘤、占位等等。
這些邊緣結構一般處在不起眼的地方,有些還和主訴無關,甚至都不是開胸片檢查的理由。
但卻因為閱片醫生的慧眼,查出了問題。
有太多的腫瘤骨轉移、肝轉移、各類結核、隱匿骨折、腹腔消化道穿孔其實是胸片檢查時偶然發現的,這也奠定了胸片篩查首選的地位。糙是糙了點,但它確實有用。既然有用,拍片價錢也便宜,那就有篩查的價值。
但有時候胸片拍完再ct、再mri的做法會讓病患家屬很不理解。
心臟就是其中的典型。
胸片就是一張簡單的平面圖,心臟是個中空的腔室,周圍又有肋骨、胸骨和兩肺的干擾,正面一張胸片只能拍個輪廓,看不出什么東西。
胸片就不是拿來查心臟的,比起直觀的影像學檢查還是心電圖、心彩超更穩當。
在宮野和高橋的眼里,葉涵的胸片其實沒什么問題。肺是干凈的,骨頭沒問題,胃肝都很好。祁鏡說的心臟問題也只是體積稍稍增大了些而已,和正常值做比較后完全可以接受。
“我看還好,心影不算大。”宮野又看了眼片子,說道,“打個正常也沒問題。”
高橋相對要更嚴謹一些,插上了讀片器又好好看了看,這才說道:“我懂祁桑的意思,其實這種距離界限很難把握,她的心臟大小正好卡在正常的范圍內,理論上來講沒必要打心影增大。”
羅三觀(下略):(他們覺得還好,覺得心影挺正常的)
“正常個p!!”祁鏡走到高橋身邊,拿手指當起了工具,在心影底部來回丈量:“心胸比幾乎就是0.5,這不正常!”(2)
(他說心胸比就快到0.5了,沒法打正常)
聽到了羅三觀的翻譯后,高橋從口袋里拿出了卡尺,又測了幾遍后,依然搖搖頭:“做閱片還是需要嚴謹些,心胸比并沒有到0.5,而已。”
宮野聽到了這個結果,輕輕笑了聲,坐回了自己的辦公桌,開始收拾東西準備下班:“高橋老師,0.5才能打心臟略微增大吧?”
高橋點點頭:“對。”
(他們堅持只有)
都不用翻譯,祁鏡從他們對話時的神態變化就能猜到結果。對他來說,這就不應該是一個需要討論的東西,葉涵的心臟肯定有問題。但榊原畢竟不是丹陽醫院,這兒可沒有胡東升、高健幫自己。
祁鏡繼續解釋道:“要是個中老年人也就算了,可她才20多歲,一輩子才過去了13,心臟怎么可能那么靠近臨界值?”
羅三觀想了想,索性做了個概括:(她還年輕,心臟不應該那么老)
高橋收好了卡尺,繼續堅持自己的觀點:“可標準就放在這里,確實是正常的。”
“好了,這句不用翻了。”
祁鏡怒意漸滿,語調慢慢拔高,原先在診斷部和丹陽醫院急診的那套東西開始漏了出來:“一個個都工作多少年了?怎么還是那么死板?知道什么是結合臨床么?你不結合臨床,就光看一張片子有什么用?”
三觀的翻譯水平其實一般。
但人都有潛力,有時候就需要逼一逼才行。
這兩天在祁鏡的逼迫下,他的翻譯能力突飛猛進,自從上次“瑪德草”的臨機一動后,三觀就已經脫胎換骨,越來越重意不重形。
祁鏡這幾句話里,結合臨床是國內慣用的文字描述,日本沒這東西。羅三觀皺起眉頭,凝想許久,幫祁鏡去掉了些沒用的銳利語氣,又稍加修改了點內容,這才說道:“他覺得你們不夠變通,閱片還要根據葉涵的病史來下判斷。”
“病史能有什么問題?”高橋看向宮野,“葉涵有心臟基礎疾病?”
宮野搖頭:“并沒有,只有肌肉疼痛而已。”
“那不就和心臟沒關系了嘛。”高橋哈哈一笑,看向祁鏡,“你說的根據病史下結論就是這個意思?”
羅三觀有些懵,沒想到高橋也開始嘲諷起人了:(他覺得你說的不對,結合病史反而更讓人覺得和心臟沒關系)
“那你問他們,葉涵這些天查出來的早搏是怎么回事兒?”祁鏡解釋道,“她查的心電圖和一開始上的心電監護里提示有早搏,我就在床邊,看得很清楚。”
(他說葉涵有早搏)
“年輕人有個早搏很正常。”這次換成了山田醫生,見宮野主任要走,他必須做一次擋箭牌,“除了早搏,她也沒有其他心臟問題。不管是心率還是血壓......”
(只有早搏,很正常)
心胸比增大就意味著心臟體積擴大,提示有心肌病的可能。心肌有問題,最先出癥狀的就應該是右心無力導致的下肢水腫。
可祁鏡查過葉涵的雙腿,根本沒有水腫。其實就算一開始真有水腫,也會因為在病床上躺了三天而消腫。這種剛出現一絲苗頭的心肌病,水腫程度兵不嚴重,抬高下肢完全有可能恢復。
想來想去,祁鏡手里就只有早搏一個癥狀,想要駁倒他們并不容易。既然道理講不通,他就只能來硬的了:“羅老哥,和他們說先查一個心彩超,然后做24小時動態心電圖。”(3)
羅三觀一點就通:(祁醫生希望能再多做幾個檢查)
這其實不是什么太苛刻的要求,葉涵在病房里留著也是留著,還不如多做幾個檢查來的保險。前有五十萬鋪路,現在的訴求也很合理,祁鏡完全想不到拒絕自己的理由。
但高橋似乎并不買賬:“我反正管好自己的工作就行。在胸片上,我依然會寫心臟正常,至于之后做什么檢查是你們臨床醫生的事兒,與我無關。”
宮野給山田使了個眼色,后者也夠機靈,連忙解釋道:“既然胸片是正常的,那我們也沒有開檢查的理由了。要是亂開檢查,萬一被領導怪罪下來,那可是要罰一大筆錢的。”
“是啊,我們也有我們自己的難處。”
只是沒一會兒的功夫,宮野已經拿出了自己的公文包:“我看還是盡早出院吧,這姑娘沒什么問題。”
一旁的山田看了看手表,把身邊的宮野讓了過去,繼續為自己的主任開脫:“宮野老師還有一個重要的會議需要參加,接下去就由我來辦理葉涵小姐的出院,很快就能完成。聽說他們還要去東京塔,現在這個時候的東京塔很漂亮......”
“他們什么意思?難道還想要錢?”祁鏡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連忙問向三觀,“五十萬就這么沒用了?”
羅三觀很清楚這兒的規矩,“含蓄內斂”的日本人不喜歡把賄賂的金額擺在臺面上來講。所以對這段的翻譯,他用詞很隱晦,但其中的意思很明確:“祁醫生只要求做幾個檢查而已,我們應該滿足他的要求才對。”
對于這句話,在場三人的臉上呈現出了完全不同的三種臉色。
高橋有些猶豫,但掙扎了一會兒便釋然了。日元不斷貶值,東京生活水平太高,在他看來三萬日元實在不夠用。給出自己專業意見就已經完成了三萬日元的任務,沒必要再特地去迎合對方。
站在辦公室門邊的宮野顯得毫不在意。
對他而言,錢已經進了自己的口袋,人也留下了。既然是假體的問題,那就出院找整形醫院去吧,根本就不該待在這里。況且對方包含的不確定因素實在太多,早走早心安。
唯一令人意外的還是那位山田醫生。
他原本和宮野高橋站在一邊,應該按照宮野的意思,在堅持高橋建議的基礎上,把葉涵盡快送走才對。
可現在的山田卻忽然對祁鏡的想法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其實宮野主任,祁醫生的要求也不算過分,動態心電圖有些麻煩,但心彩超當場就能出結果......”
也不知是心急了還是別的什么想法,等回過神來的時候,他的手已然抓住了宮野的袖口。
在日本這個上下級階層分明的社會里,這種行為就是大不敬。
“你這是什么意思?”
“不不,我不是......我只是......”山田已經語無倫次,看了看高橋,又看了看一旁的祁鏡,連忙整理了最后點思路解釋道,“我只是覺得祁醫生的想法挺好的,萬一葉姑娘出現什么問題,我們也擔待不起啊。”
擔待不起?
宮野不知道一直為自己分憂的山田忽然腦子抽了什么風,為什么要搞這么一出。
對于祁鏡,兩人之前是有過共識的,這就是一個凱子。能為自己的朋友住院花上那么多錢,那只要再逼一逼,說不定下一筆五十萬就能輕松到手。
所以他們就故意給難堪,各種誤導,各種刁難。
一來是為了逼祁鏡給錢,最好再給個五十萬。二來么就算祁鏡忍住不給,他們也可以把這顆姓葉的“炸彈”攆走。算是一石二鳥了,橫豎都不虧。
反正高橋就是個死心眼,肯定一口咬死心臟沒事兒,只要心臟沒事兒,他們就有理由開出院。
可現在......
“山田,我還有會議要參加。(讓這臭小子加錢!)”宮野靠了上去,笑著“警告”道,“接下去的解釋工作就交給你了。”(要不就趕緊讓他滾蛋!)
山田完全明白宮野的意思,可這個活他真不敢接啊。
忽然他想到了自己的麻煩其實就在高橋身上,頓時調轉矛頭:“高橋老師,您挺忙的,還是先回科室吧,這兒有我就行了。”
他其實就怕自己吞掉的七萬日元被祁鏡不小心曝光出來,所以變成了攪屎棍。想要破局就兩條路可走,讓宮野留下葉涵,或者讓高橋離開這兒。
前一條路被宮野堵死,看來是走不通了,他就想試試后一條。
誰知后一條的高橋根本沒有走的意思,就坐在原來的沙發座位上一動不動:“辦公室有另一位醫生在做事,我其實還挺閑的。”(我也想再敲這凱子一筆)
這話都幾乎等于明示,就差拿筆寫在臉上了。
山田一聽是真急了,還想多說兩句,把火苗子撲滅,沒想到祁鏡這時才明白了過來:“諸位,不會是覺得之前給的五十萬太少了吧?”
話已經挑明,三觀也不再像剛才那樣含蓄:“祁醫生覺得之前給的五十萬足夠做這兩個檢查。”
“五十萬???”
高橋騰地站起身,手情不自禁地摸向還留在口袋里的那三張萬元日鈔,臉刷的一下就紅了:“山田,你們拿了五十萬就給我三萬?打發叫花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