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是貌相的,依祁鏡的年輕長相,很難把他和高年資的醫學專家聯系在一起。
好在林志行是華國醫生,援非那么多年,再加上國內落后時寄生蟲肆虐,他本人也更相信國內醫生對寄生蟲的了解。
所以從開啟這次長期的跨過會診開始,雖說當地醫療隊一直參與著一線診斷和治療,但國內會診意見的權重占比卻是最高的。對于華國醫生的建議,當地多國組成的醫療隊一直非常看重。
何況剛才祁鏡的發言早就超過了言之有物的范疇,根本無法忽視。
“祁醫生的建議就是我們的建議。”會議室里的負責人黃興樺給予了祁鏡最大的支持。
“那好,我們會第一時間把你們這兒的會診意見告知林志行醫生,最后的治療方案會由他自己決定。”
薩拉在手邊寫下了檢查的具體時間,又把整個過程全部復述了一遍:“再過五個小時就是晚上九點,我們會幫忙先給林醫生做一次檢查,等明天一早你們應該就能拿到晚間涂片的結果”
她話剛說了一半,祁鏡又拿過了麥克風,做了個暫停的手勢。
“怎么了?”
“其實晚上的涂片檢查可以再等一天,先把早上的做了吧。”
薩拉遲疑了片刻點了點頭,領會了他的用意:“祁醫生確實考慮周到,那今晚的骨穿就暫緩。等明天上午的外周血和骨髓涂片出了結果后,咱們再考慮是否重做晚上的檢查。”
“拜托了。”
按祁鏡剛才的說法,林志行很有可能感染了非洲某些特有的絲蟲病。
那些絲蟲的幼蟲微絲蚴,一般會在白天出沒,所以最重要的是白天的涂片檢查,相比起來晚上的就只是常規復查而已。為了一個復查讓林志行短時間里做兩次骨穿,損傷確實大了些。
而且一旦白天涂片檢查確診,那晚上的復查也就沒了必要。
這原本只是一場簡單的皮膚活檢結果報告會而已,但卻因為祁鏡的到來,被活活聊成了他自己單方面的會診。全程都是他在主導,連一直以來說一不二的黃興樺也只能成為他的翻譯,淪為“背景板”。
一個住院醫生,面對滿場的主任,能頂住壓力,還有這種表現只能用驚艷來形容。會議室里幾十位專家教授都對他贊賞有加,同時心里也留下了“后生可畏”四個字。
有這么一位后輩,國家的醫學事業前途光明。
可與此同時,他們中的不少人也難免芒刺在背。
醫學一半靠知識一半靠經驗,兩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相輔相成。只要天賦差距不大,付出了相等努力的前提下,得到的收獲總是持平的。
如果說祁鏡只是表現出寄生蟲知識的淵博,那這些老家伙們無話可說。術業有專攻在醫學方面體現得淋漓盡致,這不丟人。
可剛才討論的丙種球蛋白計數,想要臨時想到變通的辦法并不容易,不是靠讀書看期刊就能學會的。如果沒有深厚的臨床功底,如果平時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誰會去專門研究一個平時根本沒人關心的問題。
這是兩天來最輕松的一次會診,輕松得近乎無腦。但這也是讓人心情最沉重的一次,就像心上被壓了塊石頭一樣。
復雜的感情被毫無掩飾地寫在了臉上。
有的人能笑呵呵地和祁鏡套近乎,聊身份來歷、聊學習專業、聊職稱和將來。有的則對他毫無興趣,連招呼都懶得打,只管拿走自己的材料,板上老臉,急沖沖地離開了會議室。
“好了,讓小祁好好休息吧。”黃興樺指著門口,幫祁鏡打了圓場,“他下飛機一路到這兒連行李箱都沒放呢。”
“嗯,時間還長著呢。”
“對對,休息要緊。”
各自客套了幾句,人群紛紛散去。
接下去則是漫長的等待時間,運氣好的話,明天下午五點就能得到非洲當地上午十點做的血涂片和骨髓涂片結果。
最好的情況就是能在涂片里找到微絲蚴,同時第一時間明確蟲種,并立刻展開治療。
不過,寄生蟲的習性只是一套習慣罷了,難免會遇到些精神不太正常的個體,其實找不到它們的蹤跡才是常態。所以臨床上對于寄生蟲的檢查,往往需要多次復查。
如果早晚兩次涂片都找不到微絲蚴,那祁鏡就真的沒辦法了。單靠非洲當地的檢測儀器很難做出明確診斷,只能把人帶回國慢慢查。
國際會議中心有自己配套的酒店,雖說只是四星,但貴在離會場夠近,而且參會人員聚在一起,也方便會后再討論。祁鏡是黃興樺指定來上京的關鍵人物,提供的住處自然不會差。
況且朱巖一直等在會議室門外,對于那些他認為有價值的人,從不會吝嗇這點小錢。
朱巖這個老總可不是白當的,祁鏡這一進一出,會議室里那些大佬的臉色變化可都被他看在了眼里。再加上黃興樺對他如此器重,祁鏡的份量早已不是之前在米國拿個私人獎項時能比的了。
想到這兒,他為祁鏡高興,也為自己高興,慶幸當初沒看走眼。
祁鏡的進步讓朱巖的原定計劃出現了一些新的可能性,似乎對這位年輕醫生的定位需要改變一下了。
“晚上好好休息,睡個好覺。”朱巖帶祁鏡來到了住的房間,笑著說道,“我也實在沒想到你會來,今晚就先在這兒將就一晚。”
“沒事兒,我不挑,只要有床有廁所就行。”
祁鏡對住的地方沒太多講究,只要窗簾能遮光、環境夠安靜,他就能睡著。
黃興樺給的房間已經很不錯了,在整家酒店里也算中上水準,一晚也得500以上。但朱巖的想法和他完全不一樣,既然祁鏡是自家醫院診斷部門的醫生,生活就得過得體面一些,否則會連帶著他也顏面無光。
“如果這種事兒都需要你費心,那就是我這個老板失職了。”朱巖拍拍他的肩膀,“快休息吧,明天見。”
祁鏡沒法推辭只能點點頭,和他道了聲晚安后關上了房門。
不知不覺間,現在已經過了11點。
祁鏡洗了個澡,躺在床上,徹底放空了腦袋。也就只有這種時候,他會撇開工作想到家里人,忙不迭給陸子姍發了條消息報平安:睡了嗎?
沒,剛才一直在做事,你呢?
我一到上京就被拉去了會議中心,連行禮都來不及放。現在緊急會議剛結束,我洗好澡現在準備睡覺祁鏡打下一通流水賬發送了過去。
我也剛忙完,病人怎么樣了 得等明天的血液和骨髓檢查報告祁鏡看著短信,忽然想到了什么,連忙又在后面多問了一句,對了,我爸媽那兒怎么樣了?
哦,我下班的時候和伯父說了,他挺支持你的 他支持沒用,關鍵是我媽!不對,關鍵是不能讓我媽知道!
伯母啊?這你不用擔心,伯父說會幫你瞞著的。理由都想好了,就說你在急診ICU里有重病人需要看著,今晚回不去了。反正你之前也干過,應該不會出問題 祁鏡把這個理由前后分析了一遍,確實沒什么太大的破綻。
雖說王廷和肖玉很熟,但只要肖玉不起疑一般不會去找王廷詢問自己的行蹤。如果真要打電話去問,那真就是自己倒霉,只能認了。
其實整件事兒的關鍵不在理由合不合理,而在時效性的長短上。
那明天呢?我估計得待上好幾天你別緊張,伯父說會喂你動用自己院長的能力,明天盡量不讓伯母回家 院長的能力?什么能力?
祁鏡不知道自己老爸準備干什么,但既然牽扯到了院長這個職位,事兒肯定小不了,而且“院長”兩個字總讓人有種安心的感覺。
直到這時,祁鏡才長舒了一口氣。
有老爸做內應,應該能多撐上兩天。就希望林志行的病情別太復雜,要不然他怕是八月份之前都回不去了。
這時,他的手機又震動了一聲,原來是祁森偷偷發了條短信過來詢問情況的。祁鏡連忙和陸子姍互道晚安,便把聊天重心放在了自己老爸這里:爸,你人在哪兒?安全嗎?
老地方,很安全,你呢?到上京了?
祁鏡見了這個回答,心里更是安心了不少,這才回道:十點到的,估計還得多待兩天。媽現在怎么樣?有沒有起疑?你撐得住嗎?
她壓根沒懷疑,你大可放寬心 祁鏡在肯定了祁森的同時,心里還是有些不放心:今天混過去了,那明天你準備怎么處理?
這個簡單,明天晚上的行政總值班是王長鴻,我讓他“病假兩天”。為了補缺,院領導會特地指派你媽做總值班,到時候她就得整晚待在產房的主任辦公室里 這個辦法很不錯,看了讓人眼前一亮。但祁鏡在醫務處待過,大三甲的行政總值班可沒那么輕松,尤其是急診,幾乎天天都要跑上兩次。
一旦讓她去了急診,說不定整件事兒都會暴露。
噢喲,你怎么那么緊張,放輕松。這事兒我會不知道?你爸我那么多年院長可不是白干的,掛虛職這種事兒也不是第一次干了隨后祁森就給兒子描繪了一副能一夜無事輕松值班的美好畫卷:小靈通在副總值班手里,你媽根本不會接到任何電話,連個投訴都看不到 看著這條消息,祁鏡仿佛看到了祁森那張得意的笑臉。
這時可不能點點頭嗯兩聲就把事兒簡單揭過去,必須得致上最熱烈的贊詞,以表揚為兒子遮風擋雨不求回報的博大父愛。現在正是調動起祁森主觀能動性的好時候,等以后再遇到這種事兒,父子兩人說不定就會配合得更加默契。
爸,謝了 祁鏡看著久久沒有新消息送來的收集屏幕,已經能猜到祁森現在的心情,怕是早就感動得不能自已了吧。
父子之間就是這么簡單純粹,不需要過多的筆墨去描述。
不過在短暫的沉寂之后,祁森并沒有選擇結束聊天,反倒是被會診內容激起了談興,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這次上京的會診來頭肯定不小吧?
最近因為工作的關系,祁鏡漸漸在醫院站穩腳跟,父子兩人少了很多話題。想想祁森離開臨床好幾年了,久疏戰陣,也確實會憧憬臨床。要是換成自己,祁鏡肯定會千方百計地過把診斷癮。
父親感興趣,作兒子的肯定得陪:人是挺多的,剛才看到就有三十多位,大多年歲過了半百。
這么多主任教授?是誰在主持啊?
這陣仗確實不小,即使是祁鏡也難免會得意。見祁森又問,他嘴角微微一笑,快速敲下一排漢字:發起人是黃玉淮老教授的兒子黃興樺,蔡萍主任 打字速度很快,但剛到蔡萍主任名字的時候卻戛然而止。
祁鏡愣愣地坐在床上,忽然想起了什么,下意識停下了手指。想了一會兒后,頓時覺得后背竄來一股惡寒,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許久過后,祁鏡嘴里自言自語地喃喃道:“這不可能啊,人在老地方待著,時間也不長,怎么會出事兒呢”
也許是對方等的有些不耐煩了,他的手機又震動了一聲,消息內容只有兩個字:人呢?
看到這兒,祁鏡知道自己的猜測已經八九不離十了。
兩人千算萬算層層布局,沒想到最后還是栽在了自己老爸的手里。
祁鏡這一生就是在不斷惹禍中度過的,很清楚現在再怎么狡辯也沒用,只能乖乖認錯,就像小時候做錯事乖乖脫褲子挨揍一樣。他沒報任何僥幸心理,直接敲字回了一句:媽,對不起 消息發送后一度石沉大海,等了足足五分鐘后才送來了一條確認信息:你怎么知道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