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占軍1931年生人,16歲跟部隊上的戰場,20歲那年他活著回到了故鄉丹陽。
按理說以他的經歷,拿個參戰退伍老兵證,就算拿不到多少撫恤金,但在醫院還是能享受不少優惠鄭策的。至少剛才掛急診號的時候不用待在門外排隊,亮證就能走綠色通道直接看病。
實在是老頭沒和別人提過自己的事情。
認識他的鄰居和朋友也只知道劉占軍年輕時當過兵,立沒立過戰功?不知道;打死過多少敵人?不知道;軍銜到哪個級別?還是沒人知道。
他們就知道一個20歲的孩子51年的時候回了家,然后跟城里一個木工老師傅學藝,干活養活自己和母親。
本來木工手藝學得不錯,都能獨自接活了。但他的腰背肌肉一直都有問題,經常做半天就得歇半天,下雨天更是只能躺在床上不能動彈。斷斷續續干了十來年,最后只能放棄重體力活。
放棄木工后他剛開始蹬三輪運貨,也去飯店里做過饅頭,最后因為身體實在不濟,只能在路邊擺攤賣賣煎餅。
“死了也好早點下去見他們。”劉占軍淡淡地說道,“我活得太久了,怕是再老一點,見了他們都不認得了。”
李文毅沒想到劉雪的爺爺還有這么一段過往。
他是個剛從部隊退伍的警察小隊長,工作累,顧不了家,收入也很一般。但劉雪相貌不差,遇事一向獨立也很會照顧人,剛開始李文毅都沒奢求過能和她在一起。直到剛才李文毅還覺得是自己上輩子攢下的福氣,才能討來這么一位老婆。
現在想想他能和劉家結緣,或許和自己當過兵有點關系。再聯想到他的岳父岳母也都是軍人,有些事兒冥冥中自由定數。
“老爺子,你可別想不開啊。”李文毅連忙勸道。
“這有什么想不想得開的。”劉占軍回過頭,眼睛有些微微發紅,眸子里已經看淡了生死,“我這條命就是撿回來的,要不是班長最后推了我一把......”
當時敵人抹黑靠了過來,沒有任何征兆地立刻發起了攻擊。
短兵相接的時候,手雷就正巧滾到了他的腳后跟。周圍漆黑一片,只能看到零星吐著火舌的槍口,劉占軍根本站沒注意這顆手雷。而在身旁的營長也就是劉占軍的老班長,趁著火光看到了這團黑影,立刻沖過來推了他一把,替劉占軍挨了炸。
人當場就沒了,劉占軍也被炸得暈了過去。
等他再醒過來的時候天空已經艷陽高照,他就直挺挺地躺在尸體堆里,身上蓋著的都是戰友也的尸體。有意識,四肢也能動,但想爬出來比登天還難。
消耗了全身的力氣后,劉占軍放棄了希望。
在這片冰天雪地里,就算有食物有水源,他也會因為極度嚴寒的天氣最后被活活凍死。
氣溫不斷消耗著他全身的力氣,意識也在漫天飛雪中被慢慢磨光了。劉占軍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等他再一次猛然清醒過來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自家軍隊的軍服和熟悉的漢語。
人是被運輸補給的戰友在打掃戰場時給生生刨出來的。
老班長擋掉了手雷里大部分的彈片,而其余的四散而開,不少扎進了劉占軍的后背和大小腿肌肉里。好在彈片不大還帶有高溫,自帶消毒功能,北方天氣也冷,所以傷口沒有潰爛。
劉占軍被緊急送回了前線醫療站。
他全身傷口多達17處,雙腿因為嵌入了彈片的原因根本沒法動彈,再加上兩天沒吃沒喝,身體極度虛弱。
醫療站缺藥缺補給,醫療水平非常差,最多只能給傷員做個簡單的包扎,根本沒有辦法給昏迷了好幾天的劉占軍足夠的支持治療。
在帳篷里住了兩天,他稍稍吃了點東西,就上了運輸隊的卡車被送回了大后方。
17處傷口里腰背部占了14處,都被扎進了皮下和肌肉里,到處都是。但因為離手雷距離有點遠,炸傷程度都不嚴重。而且從前線到后方這段時間,他的傷口早就愈合了。
給做了全身檢查后,醫生發現麻煩的反倒是他腿上那三片。它們離血管非常近,要是就這么藏著,難保以后不出意外。
劉占軍同意做手術,但沒同意用麻藥,忍了半小時取出了這三塊彈片。
至于背上的那些,實在數量太多,醫院雖然讓他隨訪,但時間一久劉占軍就忘了。那時候不知道敵方手雷里裝的彈片是什么材料,也對鉛中毒沒什么概念,一拖就拖到了現在。
在外人看來,劉占軍是英勇負傷,但他本人卻并不這么想。
一支部隊在等待支援前沿陣地的時候被人偷襲重創,連個像樣的反擊都沒有,本就是當兵的恥辱。其他戰友為國捐軀算是洗刷了恥辱,但劉占軍卻活了下來。他因為負傷,竟然連敵人都沒見著就被送回了后方,簡直窩囊。
“如果是手雷破片,當初的外科確實不太好取,太小了。”祁鏡說道。
“醫生,我也聽說了,是那些彈片造成的鉛中毒吧。”劉占軍嘆了口氣,說道,“這是同營的老戰友們在下面叫我呢,50多年前我沒跟著一起去,今天要是再不赴約實在說不過去了。”
劉占軍是真的累了。
16歲參軍時父母都在,等康復回家后父親早已撒手人寰,只剩母親孤零零一個待在老家,還哭瞎了雙眼。從到家的那天開始,他就接下了養家的擔子,沒日沒夜地干活。
30歲好不容易結了婚,老婆生下了兒子,卻因為產后大出血走了。
他一個人把兒子拉扯大,又送回了部隊,接著又帶大了孫女,也看著孫女嫁了個好人家。忙活了50年,劉占軍拉起了一大家子人,年過70也漸漸覺得自己已經活夠了本,了無牽掛......
“老劉啊,你有曾孫了。”
祁鏡冷不丁說了一句,然后輕輕推了身邊的李文毅一把。李文毅馬上領情,接上了話:“對啊,老爺子,雪兒剛才生了,是個大胖兒子,母子平安!”
“雪兒生了?曾孫?”
劉占軍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鉛中毒影響了神經細胞,反應有些慢。聽了這幾個字恍惚了好一陣子,他才反應過來:“曾孫我要當太爺爺了?”
“是啊,你要當太爺爺了。”
李文毅眼角流著淚,說道:“這時候你怎么能走呢,我和雪兒都要工作,爸媽又都在部隊沒法回家,全家上下還指著你呢。”
“四世同堂,老劉你好福氣啊。”
劉占軍倒是把自己孫女懷孕給忘了,現在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只能輕輕點頭在心里念叨了一句:再多等我幾年吧 做完了思想工作,劉占軍被推進了CT室。
之前只做了一個腹部平片,早已被溶解開的彈片碎渣很好地混進了腹部臟器中。現在用CT做橫截面攝片,一塊塊碎片得以第一次進入他們的視野。
“太多了。”
普外和骨科兩位會診醫生一起看著片子,討論道:“我們骨科負責取腰椎兩側四塊較大的碎片,其他的實在太小,太難找了。”
“后心那兩片我看過,比較表淺,用手也可以摸到,普外可以取。”
“那分工合作。”
“行,我現在就去聯系手術室。”
不得不說在確診是慢性鉛中毒的時候,整個內急都松了口氣。
鉛中毒治療并不難,老爺子身上也沒什么嚴重的后遺癥,排鉛治療能有效降低身體內的鉛含量,一個不定時炸彈就被這么排除掉了。
“我就先走了。”祁鏡也學剛才紀清的樣子收拾了自己的東西,準備離開。
“祁哥,剛才你還說替我上中班的。”胡東升有些怨念,“怎么,現在反悔了?”
“季廣浩來了。”祁鏡晃了晃手機,“來看病人的。”
“呼吸科那個病人?”
“也不全是吧。”祁鏡說道,“還有那個系統性淀粉樣變性的吳正根,這個月的治療遇到了瓶頸,身體越來越差。季老板決定過來慰問慰問,然后再去呼吸科找羅唐商量下新病人的情況。”
吳正根是絕癥,能幫他多活一段時間就算功德一件,但廣浩基金需要打出名聲必須要有一個更強有力的診斷病例才行。
呼吸科那位反復肺炎十六年的病人是廣浩基金的第二位病人,需要承擔這么一個角色。
“我也挺想去的。”胡東升看著滿墻的病歷卡,有些羨慕。
“今天又不是會診,只是去商量對策而已。”祁鏡說道,“如果有什么發現我會和你說的。”
“行吧。”胡東升有些奇怪,“不過現在都6點多了,羅主任還在?”
“能敞開檢查費盡量為疑難病人做診斷,羅唐開心還來不及呢。現在季廣浩到了,他肯定會留下來說一說流程。”祁鏡說道,“為了這個病人,他也沒少操心,甚至已經準備寫一份病例論文了。”
“那我有沒有機會”胡東升指指自己,臉上滿是期待。
作為醫生,他已經算的上是入門了,但醫生不僅僅需要醫術,還需要相當的論文來提升自己的職稱。以他和高健來說,碩士畢業不成問題,但想順利考上王廷的博士,沒兩篇拿得出手的SCI可說不過去。
“等下次大會診的時候,我把你和高健都叫上。”祁鏡笑著建議道,“你們呢就盡量發言,只要觀點能讓羅唐眼前一亮,他說不定一高興就把你們倆名字放進去了。”
胡東升點點頭,這算是個不錯的機會。
“不過你們還是得寫出自己的論文,跟在別人名字后面的文章,再多也算不得自己的。”祁鏡告誡了一句。
“那劉占軍的病例能不能寫?”
“你想寫劉占軍?”
其實要說病例復雜度,劉占軍的慢性鉛中毒隱蔽性高,診斷過程也曲折,如果文筆上多潤色的話,說不定在質量上能夠的到SCI的標準。可問題就在鉛中毒的來源上,一個退伍多年的老兵,直到50年后才診斷出慢性鉛中毒,這在國外是無法想象的。
“祁哥,你的意思是SCI不太好過?”
“你也可以試試,不過老外的思維方式和我們不一樣。”祁鏡以改文兩次的過來人身份,建議道,“上雜志發表的論文可比本科的要麻煩的多,你總要自己嘗試去寫幾篇投稿,在這點上高健可比你厲害。”
胡東升勝在生活經驗、極佳的演技和靈敏的臨床思維反應,而高健則是最大化了科班知識,在理論知識和論文寫作上肯定要比胡東升強上不少。
胡東升比所有人都清楚這一點,論文絕對是他必須過的關:“那我寫完后,國內外都投一次。”
“你寫完了可以給王主任看看。”
“嗯。”
呼吸科的病人叫周華,很普通的名字,但他這個肺卻一點都不普通。反復感染十六年的肺,別說祁鏡了,就連羅唐也是聞所未聞。昨天晚上祁鏡還特地查了不少資料,不過因為時間的關系,并沒有什么結果。
今天病人已經完善了相當一部分檢查,尤其是肺功能檢查,祁鏡正好趁著季廣浩來醫院,順路去看一看。
祁鏡上了電梯,剛來到呼吸病房就見到重癥監護室門口站滿了家屬,有人抹著眼淚小聲地哭著。他看了兩眼確認不是周華的病房后,便來到了護士臺,問道:“羅唐主任在嗎?”
“羅主任?”
正在處理死亡三聯單的小護士抬頭看了眼祁鏡,然后用手胡亂指了指身后的醫生辦公室,說道:“剛才還在治療室晃悠呢,眨眼的功夫人就不見了。你要找他的話,就去主任辦公室吧,說不定在那兒。”
祁鏡點點頭,不過人卻沒往辦公室去,反而轉了個身沿著走廊走到了樓道大門口。
他用力推開兩扇彈簧門,樓梯里常年累月積攢下的煙味就直沖進了祁鏡的鼻腔。
“羅主任?”祁鏡對著空蕩蕩的樓道,問了一句。
“”樓道很安靜,只是傳回了一些回音。
“在嗎?羅主任?”
“應該在的吧。”祁鏡笑了笑。
“咳咳,咳咳咳,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