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正月下旬,南征諸事具備,李洛辭別崔秀寧,在她依依不舍的目光中上船。
這一去,不知何時相見。
這一去,不知是否還能相見。
崔秀寧迎著海風抱著李征,看到甲板上李洛的身影漸去漸遠,忍不住淚目朦朧。
“阿嫂,回去吧,海邊風大。兄長吉人天相,老君護佑,一定會凱旋而歸的。”李沅一邊接過李征,一邊勸慰崔秀寧道。
崔秀寧忽然含著眼淚笑了,“小妹,前年你阿兄征日,我在海邊相送,你也是這么勸我。今日你阿兄征越,你還是這么勸我,竟然一字不改。”
李沅有點驚愕,“真的一字不改?阿嫂記得這么清楚?”
崔秀寧很肯定的點頭:“一字不改。”
巧的是,就在李洛離開海東的當天,一支巨大的船隊,載著好幾萬江北移民,來到海東。
河南江北平章薩普勒“販賣”的第二批流民到了。
崔秀寧又立刻投入到安置新移民的工作中去。
三天后,唐國海軍監理劉拓,以及副司令韓韶,率領五千水兵的輕載艦隊,駛離洛寧港,打著宋軍的戰旗,在海上兜了一個圈子,掉頭南下。
劉拓帶著李洛偽造的宋朝宰相陳宜中的親筆信,宋朝國書。就連五千水兵,也都穿著宋朝盔甲。
隨行的還有一個叫馬宣禮的特務,他的身份是宋國爪哇小朝廷的禮部侍郎。崔秀寧之所以派他去,是因為馬宣禮年近三十,是她年紀最大的一個學生,而且是個讀書人,冒充宋朝官員最適合。
唐軍艦隊出發五六天后,泉州的福建水師才在李洛的安排下,慢騰騰的南下,準備去湖廣沿海接受元廷籌措的糧草物資。
與此同時,大漢奸朱清張瑄也率領海運漕糧船隊,帶著在江南籌措的糧草南下。
按照元廷的安排,糧草一半由江浙解決,一半有湖廣解決。通過海路運輸,而福建水師負責護航。
南征大軍主力,則還是在廣西兩江道宣慰司思明路集結,從諒山攻入安南,和唆都的路線一樣。
沒辦法,自古華山一條道,南征安南必須要經過諒山。至于海路,對不起,元廷現在缺船,水師孱弱,根本運不了二十萬大軍。
至于李洛,則早就帶著數百親兵侍衛,以及野離朵步和沒藏出梅這兩個黨項女子,通過驛站往廣西而去。
為何帶著兩個黨項女子 因為困守安南安邦城的數千黨項騎兵,可能還活著。
李交最新的情報提到,黨項軍統帥李恒的族弟李憶,起碼九天前還在安邦城堅守。而越軍也不想耗費兵力攻城,只想把這幾千元軍困死餓死。
李交說,黨項軍在殺馬充饑,應該堅持不了太久了。
帶著兩個黨項女子,說不定能拉近和李憶的距離,使計吞了幾千黨項軍。
李洛還沒趕到廣西兩江道,劉拓和韓韶率領的“宋軍水師”,已經到了安南東海。
下龍灣海域的安南水師巡邏艦,遠遠看見一支規模不小的艦隊駛來,立刻一邊打出旗語,一邊飛報水師經略使胡循。
“元寇水師來襲!傳令,整隊備戰!”胡循下令道。
“諾!”傳令兵們飛快的沖到甲板,一邊敲醒旗艦上的戰鼓,吹響號角,一邊發出旗語。
片刻之間,兩百多艘安南戰船就擺好了應戰隊形,船上的弓弩,石炮,拍桿等戰具全部準備就緒。
經略使胡循也全身披掛的來到旗艦甲板,他手持的弓,竟是三石強弓。胡循看見軍士們個個如臨大敵的樣子,喝道:“元寇就剩那么點水師,還敢來我大越東海撒野,哼,今日定要元寇有去無回!”
胡循不但精通水戰,個人勇力也極其不俗,能開三石硬弓。之前征討占城國,安南水師和占城水師接舷大戰,胡循一箭射穿占城水師大將的盔甲,破甲射殺敵將,占城水師頓時大敗。
元寇水師來襲,胡循不但毫不畏懼,還戰心如虎。他當然知道,元寇水師這兩年喪失了幾萬精兵,戰船奇缺,新船還沒影兒。如今的元寇水師,實力未必比安南強。
但是很快,前方海面上一艘巡邏的小船鼓風而來,緊接著一個巡邏水兵就順著梯子上到旗艦甲板。
那巡邏兵單膝跪下稟報道:“稟經略,來者不是元寇水師,而是宋國水師!領頭的官長,說要乘小船來和經略相會!”
什么?宋國水師?
胡循一愣,感覺舉目一看,果然看見越來越近的旗幟,不像是元軍的蒼狼戰旗。
對方水師又近了一些,已經能依稀看到船上的宋字戰旗,迎風招展。
此時,對方的水師艦隊停了下來,并打出“是友非敵”的旗語。于是,安南水師將士也松了口氣。
而船隊的前面,一艘小船往這邊駛過來,上面只有幾個人,其中一個穿著宋國大紅官府,頭戴幞頭烏沙,完全就是宋國大臣的打扮。
“真是宋臣?”胡循心中很是驚異,也有點復雜。說起來,他祖上是宋國浙東人,六世祖時搬到安南,雖然湖氏在安南百余年,胡循早就是個安南人,但對于宋,還是有點感情的。
胡循不知道的是,原本的歷史上,他的六世孫胡季犛,篡奪陳氏王朝,建立了胡朝,結果被朱棣所滅。
“允許來人上船!”胡循雖然無法辨別真假,但還是允許來人上船相見。
很快,冒充宋朝禮部侍郎的特務馬宣禮,就一派風輕云淡的走上胡循的旗艦甲板。
“來者何人?所為何事?”胡循按刀說道。
雖然來者可能真是宋使,但也可能是元廷奸細,他怎會大意?
“將軍,在下大宋禮部侍郎馬宣禮,受大宋朝廷所遣,來貴國送交國書,商洽聯合抗元之事。”馬宣禮不卑不亢的說道。
胡循故意裝傻道:“大宋?大宋不是亡了么?還哪來的大宋?你到底何人?”
馬宣禮聞言勃然作色,沉下臉喝道道:“將軍慎言!我大宋雖然失了中原,可并未亡國!如今,我朝自在爪哇一大島,談何亡國!”
胡循看他神色不似作偽裝,立刻就信了大半,抱拳說道:“原來如此,在下竟然不知,多有得罪了。不知馬先生可有印信?”
馬宣禮明顯的猶豫了一下,接著又在對方明顯變的狐疑之時說道:“也罷,反正將軍也必定是越國大將,給你看看,也無不可。”
這特務說完,就讓隨從取出早就偽造好的宋廷印信,小心翼翼的交給胡循。
胡循沒見過宋廷印信,但感覺倒不像假的,當下就信了八分。
“原來真是大宋馬侍郎,在下大越水師經略使胡循,先前失禮了。馬侍郎還請不要介意啊。”胡循的態度頓時和氣了很多。
“無妨,胡經略也是軍務在身,正是道理所在,在下安敢怪罪!只是,還請胡經略派人送在下去貴國京城,拜見貴國國主。”馬宣禮說道。
他看上去溫文爾雅,但又帶著文官特有的矜持,目中還帶著對武將的疏離和輕視之色。
完全就是典型的宋朝文官做派。
胡循道:“敢問馬侍郎,來弊國遞交國書,為了帶著這么多水師前來?”
馬宣禮往東指指,道:“那里是何處?”
胡循道:“東邊?嗯,是瓊州啊!(海南)”
馬宣禮笑道:“胡經略問本官為何帶這么多水師,如今本官已經告訴你了。”馬宣禮說完,就撫須微笑。
胡循轉而一想,就猛然明白了。
打瓊州!
這支宋軍水師竟然是來打元廷瓊州的!
“是要攻打瓊州?”胡循忍不住問了一句。
馬宣禮對胡循的問題恍若未聞,而是有點不耐的說道:“好了胡經略,在下可以入京見貴國之主了么?”
胡循幾乎疑慮盡消,笑道:“自然可以。本帥會派人送馬侍郎入京。只是,貴部水師,需要退出三十里。沒有我軍令,不得靠近。”
馬宣禮點頭:“如此最好,胡經略為人謹慎,舉措得體,真乃越國良將也!”
于是,這特務也下令發出旗語,令“大宋水師”退出三十里,不要讓越國水師誤會。
等到“大宋水師”后退拉開距離,胡循也不啰嗦,派出一艘戰船,護送馬宣禮從下龍灣進入白藤江,西進京師。
遠處“大宋水師”旗艦上的劉拓和韓韶,眼看馬宣禮終于被對方送走,也松了口氣。這一計成功一半了。
這五千水師來干什么的?哪里只是打瓊州那么簡單!
想想接下來要發生的事,劉拓和韓韶就有些激動。
君上每次出手,都是布局千里,天馬行空,真是環環相扣,令人拍案叫絕,嘆為觀止。
這是一箭四雕的神來之筆啊。
他們不知道,倘若沒有情報系統的支持,李洛這樣的計劃如論如何也無法實施。唐國內部,對特察局并不了解,甚至還有不少人都不知道特察局的存在。
特察局的對外名義,是信訪處,銅簋監察房等名稱,從來不以特察局的名義公開辦事。
兩天后,棄船換馬的馬宣禮終于來到天長府古禮城,檢查印信和國書后,沒經過多少周折,就被帶入仁壽宮,面見安南太上皇陳晃。
“外臣大宋禮部侍郎馬宣禮,見過大王!”馬宣禮長輯行禮。
安南文武大臣見他不但不下跪,還稱呼“大王”而不是陛下,頓時很是不滿。
雖說以前宋使來安南面見安南皇帝不用下跪,也不會稱呼陛下,可那是以前,是大宋還有半壁江山的時候,安南當然要給北方大國三分面子。
可是現在,宋國流亡小朝廷跑到千里之外的爪哇國,茍延殘喘,卻仍然倒驢不倒架,這就讓安南君臣心生不悅了。
可也正因為如此,他們也對馬宣禮的身份深信不疑。站在宋廷的角度,大越皇帝只不過是國王,稱呼大王也不算無禮。
“馬侍郎免禮,可認識這位啊!”陳晃指著李交問道。
李交也是宋使,來了快半年了。由于通過商隊給陳朝提供了寶貴的軍情,為安南殲滅元軍立了大功,如今早就被當成真的不能再真的宋使。
倘若這馬侍郎真是宋使,兩人不可能不認識。
馬宣禮看到李交,笑呵呵的說道:“李提舉,別來無恙啊。”
李交有點尷尬的感覺拱手說道:“下官見過侍郎官人。”
安南君臣看到這一幕,頓時知道馬宣禮的確就是宋使,而且他的官位比李交要高。
這一下,再也沒有絲毫懷疑了。
“宋使一路辛苦了。不知宋使此來,所為何事?”太上皇陳晃問道,對于宋使,他雖然心里不屑,表面上還算客氣。
馬宣禮取出一封信,說道:“回稟大王,這是我朝平章軍國重事陳宜中陳相國給大王的親筆信,請大王過目。”
左右呈上“陳宜中”的信,陳晃展開一看,慢慢的臉上顯出一絲驚訝。
這竟然是一封借兵的書信,而且宋軍水師要攻打蒙元瓊州(海南)!
陳宜中說,如今日國已亡,高麗半亡,大宋流亡海外,華夏諸邦只剩大越獨抗蒙元,實為中流砥柱,南天之柱。先把他和大越一頓捧。
然后語氣一轉,語帶威脅的說,蒙元勢大,獨力勢必難支,唯有聯合抗元才是不二良策。
如今大宋想收復瓊州,一為光復之基,二鼓舞中原民心,共抗暴元。
但大宋如今兵弱,此次只能派遣五千水軍,千里北上。望為抗元大業計,借三萬陸師,攻打瓊州島上的元廷黎兵萬戶府,再收復廣州。
陳晃看完,對身邊黃門郎(宦官)說道:“去找找當年陳相國寫給太宗的信,朕要看看。”
陳晃說完,將信交給三公、同平章事、、樞密使、參知政事等重臣傳閱。
重臣們看完,面面相覷,沒有人贊同借兵,也沒人貿然反對借兵。
說起來,很多人都對當年沒有出兵支援宋朝心生悔意。倘若那時兩國聯手,如今或許就不會獨對蒙元兵鋒。
陳宜中當年倡議宋、越、日、麗四國共抗蒙元。但他這個設想只不過是個夢幻,沒有實施的可能,也沒有時間實施了。
但是,陳宜中幾年前的確給陳太宗寫過信,那時陳晃還不是太上皇,大事都是當時的太上皇陳太宗做主。所以陳宜中的信是寫給他父皇的。
兩刻鐘后,黃門郎終于在宮中檔案中找到好幾年前陳宜中寫給陳太宗的信。
陳晃將兩封信一對比,發現語氣相近,筆跡也相似,應該沒錯了。陳晃立刻判斷,這的確是陳宜中的親筆信。
他哪里知道,這封信壓根就是李洛偽造的?
李洛為何能偽造陳宜中的信?
因為李洛手上有兩封陳宜中的親筆信。一封是陳宜中寫給黃華的,李洛鎮壓黃華時,偷襲了黃華的大營,搜出了陳宜中寫給黃華的信。
另外一封就是陳宜中寫給許夫人的信。李洛去年“鎮壓”許夫人,調虎離山,里應外合偷襲了許夫人的大營,將許夫人逼到了海東。這封信,也落到李洛手里。
李洛是搞文物的雅盜,偽造模仿書法的本事已經很有火候,他偽造的陳宜中書信,一般人是分辨不出來的,除非是和陳宜中很熟的文友,或者書法大家。
陳晃雖然對這封信的來歷深信不疑,可是對于“陳宜中”的借兵要求,卻非常遲疑。
但是,作為一國之君,他不打算自己出頭拒絕。
“諸卿都議議,對于陳相國信中所言,該如何答復啊?”陳晃問大臣們。
黎文休出列奏道:“太上陛下,前次我朝雖然大敗元寇,可兵馬損失十余萬,實在是殺敵一千自傷八百。而且元寇大軍不久之后定會卷土重來,我朝安有三萬兵馬可借?”
其他大臣也紛紛說損失慘重,無兵可借,愛莫能助。
馬宣禮頓時急了,目中泫然欲泣,“大王,諸位,倘若借我朝三萬兵馬,則瓊州可一鼓而下!進而恢復廣州,嶺南,則南方民心思宋,必定八方歸附。如此一來,元廷如何還能有暇攻打貴國?這不是兩全其美之策么?”
陳晃苦笑道:“如今我大越不但損失慘重,也危若累卵,元寇不日就會再起大軍報復。自保尚且艱難,哪有余兵可借?這樣吧,容朕考慮兩日,在答復貴使如何?”
馬宣禮唉聲嘆氣,只好拱手說道:“如此,那外臣就恭候大王答復了。”
李洛也面露悲哀之色,欲言又止。陳晃看在眼里,雖然心生同情,卻也不會舍得借出三萬大軍。
這也不怪陳朝君臣目光短淺,吝嗇小氣。換了任何一國,只怕在此關頭都難以做出借兵的決斷。
就在馬宣禮到天長府的時候,李洛也終于到了廣西兩江路宣慰司明州。
此時已經是二月十五,思明城內外完全就成了一個巨大的軍城,十八萬大軍(陸師),全部云集在此。
一眼看去,人喊馬嘶,軍勢干云,十里方圓的地面,全是兵馬,簡直鋪天蓋地。
李洛的黑馬尾蘇魯錠大纛一出現在附近,立刻引起了山呼海嘯般的聲音。
“大將軍到了!”
“大將軍已到,我等可以出兵了!”
“蘇魯錠就在前方,快去拜見大將軍!”
來自各部的將領,紛紛往蘇魯錠大纛所在迎接上去。
這根本不是他們買李洛的面子,而是元軍的蘇魯錠大纛,代表著蒙古大軍的威嚴,是不容輕慢褻瀆的。
很快,十幾個高級將領就一起來到山坡上的蘇魯錠大纛之下,對著大纛一起單膝撫胸下拜。
“末將參見大將軍!問大汗安!”眾將雷鳴般的喝道。
“大汗安!”一個年輕清朗的聲音中氣十足的從大纛下傳來,“諸位免禮,準備升帳驗看兵符!”
“喳!!”眾將一起起身,一片鐵甲鏗鏘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