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的宅院,是前宋宰相陳宜中的府邸,既有華屋精舍,又有曲水樓臺。李洛入主臨安后,大方的賞給了文天祥。
文天祥不但是軍師府東閣太尉,位居宰執,還被封為廬陵縣侯。
縣侯年俸六千元,食邑六千戶,賜田一萬畝。實打實的的唐國新貴。
此時,文家大門口來了兩輛馬車。一個身穿黑衣的禮部九品小官,很恭敬的對馬車說道:“夫人,貴府到了,請下車吧。”
那小官說完,就沖著大門口的奴仆喝道:“你家主母大人回府了!快來相迎!”
車簾一掀,露出一張五官周正卻飽經滄桑的女子面孔,正是文天祥之妻歐陽夫人。
歐陽夫人和幾個女兒在文天祥兵敗后被元軍俘獲,送入大都宮中為奴。文天祥歷史上就義后,歐陽氏在墳前說“君不負國,我不負君”,然后自剄而死。
這氣節和勇氣,也是女子典范了。
歐陽氏出身大家,宋時又是宰相夫人,之前可謂養尊處優。可她今年不過四十出頭,卻已頭發花白,形容憔悴,只有那五官輪廓,還能依稀看出當年的美麗風采。
歲月本就催人老,何況元宮為奴時。
歐陽夫人緩緩下車,舉手投足間仍然氣度嫻雅,似乎并未被宮中為奴的生活改變。
后面一輛馬車也動了,露出兩張憔悴而不失美麗的年輕面孔。
她們正是文天祥的次女柳娘和三女環娘,和其母歐陽氏一起在大都元宮為奴七年了。
文天祥妻妾共生了兩子六女。可要么戰死,要么夭折,要么死于戰亂,如今只剩下柳娘和環娘。
她們是宮中的織奴和浣奴,日日織布洗衣,沒有一日歇息。
客觀而言,忽必烈還算大度。就算文天祥為李洛效力,忽必烈也沒有派人作踐文天祥的妻女,還叮囑宮人宦官不要苛待她們。
作為一個政治高手,忽必烈這種人是永遠不會把事做絕的。如果他把事做絕,那只能說明你在他眼里已經沒有任何價值。
柳娘和環娘也身姿窈窕的下車,一左一右站在歐陽氏旁邊。母女三人仰望著“廬陵侯府”的匾額,都是淚如泉涌。
歐陽氏激動的不是文天祥封了侯。畢竟前宋時文天祥就爵封信國公,她也算國公夫人。
她激動的是,終于回家了,終于能見到文天祥了。
七年了啊。
多少個日夜的魂牽夢縈,淚濕寒枕,終于盼來了這一天啊。
當時在宮中,得知唐王李洛要用云南王換回她們時,她們簡直不敢相信。可直到被遣歸,她們才相信這是真的。
唐王…高義!
“環娘,我們真的回臨安了?真的回家了?不是做夢吧?”歐陽氏目光有點恍惚的說道。哪怕此時,她還害怕是做夢。夢一醒,又看見冰冷的元宮。
環娘滿臉喜悅的哭泣道:“不是做夢!母親,我們真的回家了!”
“拜見夫人!拜見娘子!”一大群奴仆出來,一起跪下,“請夫人娘子回府!”
這些奴仆,大多數是元軍中的奴隸,因為幫元軍打仗,被俘虜后并沒有取消奴隸身份,而是被李洛分給功臣為奴。
這些人都是為奴多年的,換個主子也無所謂。
府中女奴,則是被鎮壓的豪族和元廷官僚家眷。她們撿回一條命,已經算運氣好的了。
“都起來吧。”歐陽氏多奴仆們說道,然后轉身對禮部的小官斂衽一禮,“多謝官人送老身回來。請官人回稟大宗伯(禮部尚書),代老身致謝。”
慌得那小官趕緊還禮說道:“下官安敢受夫人致謝,大宗伯那里,下官自會代言。”
柳娘和環娘也一起斂衽行禮,那小官少不得一一還禮。
歐陽氏母女是禮部交接的,又派車把她們送回來,她們當然要謝過。
等到禮部小官帶著馬車離開,歐陽氏才帶著兩個女兒入府。
奴仆們畢恭畢敬的伺候著,生怕惹三個剛回來的主人生氣。
“家君呢?”歐陽氏忍住激動的心情問文府官家。
管家恭敬的回稟:“回夫人話,家君官居軍師府太尉,應該在軍師府忙公務。等到城中下值的鐘聲一響,家君就快回來了。”
“軍師府…”歐陽氏念了一句,對女兒說道:“我早就說過,你們父親雖是飽學文士,卻更適合像稼軒先生那樣襄助軍務。可見大王頗為識人,真為明君也。”
后世對文天祥最大的誤會,是認為他是個有氣節的文官,雖然才高八斗,但政治能力一般,軍事才能稀松平常。
這當真錯的離譜。
如果說政治才能就是朝堂斗爭的本事,那文天祥的確不行,因為他屢屢遭到貶鏑,宦海沉浮二十年頗為坎坷。
可要說他的實干才能和政治眼光,那就遠勝那些政治才能“高明”的政客了。
至于說他的軍事才能,也絕對能當得起名將。
文天祥在全局潰敗之下招募兵馬,以數萬訓練不足,缺糧少械,沒有后援的疲弱之師,與元軍孤軍作戰數年,取得于都大捷和南劍大捷,一度收復江西湖南大半和閩北,期間還數次鎮壓了叛亂和賊寇。
宋末最大的軍事勝利,恰恰是文天祥打的。
就是換了岳飛孟拱,也未必比他打得更好了。
相反,張世杰捏著精兵強將,一敗再敗,一逃再逃。甚至閑置兵力,坐看文天祥孤軍作戰而不救。
就是南宋降臣,也不止一人對忽必烈說:“南人之才,無過文天祥者。”
宋末三杰,文氏為首。不是沒有道理。
可惜他的軍政才能,被文才和氣節掩蓋了。在以成敗論英雄的歷史審美下,當然普遍認為他軍事才能不行。
但所謂知夫莫若妻。歐陽氏自然知道文天祥的才能,所以才說李洛識人。
管家討好的說道:“夫人,大王是極信重家君的。大王不但派人將家君救出來,迎接家君時還忘了穿鞋。這些都不是秘密,如今還有新戲文,就叫《唐王跣足迎文山》。大王兩次來文府,對家君稱先生而不名啊。”
歐陽夫人揮手讓管家下去,對柳娘環娘說道:“大王對我們文家,有大恩吶。你們雖是女子,卻不要忘記。”
“是。”兩個女兒一起斂容鄭重應諾。
正在這時,忽然外面傳來一陣噪雜,有人喊道:“家君回府了!”
緊接著,一個清朗而熟悉的聲音帶著驚喜傳來:“夫人何在!”
歐陽夫人身子一顫,欣喜之下就要搶著迎出,可是不知為何卻突然忐忑萬分,竟然邁不開步子。
而兩個女兒早就迎出去了。
“大人!”
“大人!”
柳娘和環娘雙環沖到那熟悉無比的身影面前,哭泣著下拜。
“快起來!”文天祥又是喜悅又是心疼,趕緊把兩個女兒拉起來,不由百感交集,淚流滿面。
七年了啊。
當時還是兩個孩子,現在都成大姑娘了。
可想起八個子女只剩下這兩個,文天祥又心疼如絞。
“夫君。”歐陽夫人終于出現在文天祥面前,鄭重的斂衽一禮,“七年不見,夫君別來無恙。”
這是禮。
文天祥猛的抬頭,看著眼前這個鬢發如霜,滿面滄桑的女子,先是一愣,接著才把眼前的女子與當年的紅顏之妻、如花美眷聯系起來。
多少次九曲回腸,相思成疾,追憶前事伊人每每惘然若失。如今那人就在眼前,當真是浮生若夢,無語凝噎。
“穎娘啊…”文天祥含淚笑道,“真是你啊穎娘。”
他走上前去,也不管女兒在側,就有些忘情的握住歐陽夫人的手,哽咽道:“這些年,你受苦了…你的手…如何成了這般…”
那雙原本擅書鐘繇小楷、素操七弦瑤琴的潔白柔荑,如今變的粗糙不堪,疤痕累累了。
“夫君更是受苦了。妾身遭遇不值當什么,就是早生華發,令君不識了。”歐陽夫人悲喜交加的笑著說道。
“識得!識得!”文天祥淚目笑道,他知道發妻顧慮什么。
有哪個女子不懼怕年華老去?
一家四口團聚后盡訴衷腸,將這契闊久別之苦一一道出,說到各自遭遇當真是不勝唏噓,大有劫后余生之感。
歐陽夫人很快找回狀態,拿出當家主母的架勢,吩咐整治一桌團圓酒宴。
等到酒宴齊備,一家四口就其樂融融的坐在一起。
“我們一家團聚,多虧大王啊!”文天祥拱手說道,“若非大王,我們只能相聚于九泉了。”
他端起酒杯,“這杯酒,我就遙敬大王。”說完往北舉杯,再一干而盡。
歐陽夫人點頭,“等到明日,妾身就帶兩女進宮求見王后,以謝大王天高地厚之恩。這杯酒,妾身也先敬大王!”說罷也是北敬而飲。
柳娘和環娘也有樣學樣的往北敬酒。
歐陽夫人剛回臨安,禮部就告訴她,大王已經封了她一品誥命。按制,她是有資格入宮求見王后的。
一家人喝了團圓酒,歐陽夫人說道:“夫君,大王必是雄主明君無疑,不然夫君也不會甘為唐臣。妾身在元宮,聽說大王原是李唐后裔,元廷高官。曾經借助高麗世族身份,騙過了元廷。”
文天祥笑道:“想不到,就是元廷宮人宦官,都知道大王龍潛之事。不錯,這些都是真的,也不是什么秘密了。若不忍辱負重,大王又如何能移民海東,以為根基呢?”
柳娘撇嘴道:“元廷宮人誹謗大王者甚多,說大王壞話的比比皆是。還有不少中官,為了討主子歡心,竟然主動行厭勝之術,詛咒大王。”
環娘冷笑:“主子不急,奴才們倒是急了。大王這樣的人,他們再厭勝又有何用。”
歐陽夫人有點猶豫的說道:“有件事,妾身不知道該不該讓夫君回稟大王。”
文天祥立刻放下酒杯,“夫人請說,到底是什么事?”
歐陽夫人有點難以啟齒,神色也有點古怪,“妾身得到元廷換人的消息后,織局的很多宮人奴婢都知道了。有個叫金光若的廢妃找到我,讓我為她向大王帶一句話。”
什么?
文天祥不知道金光若此人的存在,他眉頭一皺,“給大王帶一句話?帶什么話?此女何許人也?”
歐陽夫人苦笑道:“這金光若,是高麗門閥金氏之女。之前大王征日征越大勝,漲了她的臉面,讓她得以破例封為麗妃,很是得意了兩年,一度非常受寵。”
“可是自從大王起兵,忍辱負重借用高麗人身份之事泄露,這金光若就倒霉了。據說她曾經在忽必烈面前不止一次為大王美言,有蒙蔽蠱惑之罪,被廢掉妃位。”
“她被廢后,經常被后妃和宮人宦官們作踐,還讓她洗衣服倒馬桶,倒是真受了不少罪。”
文天祥嘆息道:“她一定怨恨大王吧。讓你帶的話,無非就是怨恨之言。還是不能幫她帶這話,免得惹大王不快,平添事端。”
歐陽夫人搖頭道:“那倒不算怨恨之言。她說,請大王不要忘記她。要是她死了,請大王贖回她的尸骨,送回高麗安葬。”
文天祥道:“雖不是怨恨之言,卻幽怨無比啊。”
“此事,夫君還是告訴大王為好。畢竟,此人和大王也算有瓜葛,做臣子的還是不要隱瞞才好。再說,此話并不算犯忌。”
文天祥想了想,“那就告訴大王吧。等下,我要進宮感謝大王,順便稍上這句話。”
下午的時候,文天祥入宮謝恩。等到君臣獨對的時候,文天祥終于帶上了那句話。
李洛聽了,很隨意的說道:“寡人知道了。文先生這幾日不用入朝,就在家陪陪家人。等過幾天,再讓夫人入宮見王后吧。”
“謝大王,那臣就告退了。”
等到文天祥退下,李洛也離開凌虛閣,來到崔秀寧的芙蓉閣。
“你們出去。”李洛揮手讓周圍的宮女出去。
“怎么了?”崔秀寧發現李洛的表情有點怪異,似乎遇到某種意料不到的事情。
李洛似笑非笑的說道:“金光若請文夫人帶話給我,說要是她死了,請我贖回她的尸骨,送回高麗安葬。”
說起來,金光若也算是幫過他的忙,起碼當時她的枕頭風還是有些用的。
當然,說好聽這叫相互幫助,說難聽就是相互利用而已。
“我去。”崔秀寧放下筆,“這是打悲情牌啊,她苦沒白吃,變聰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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