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皇宮的朝鼓一敲響,各衙署的朝臣不敢怠慢,紛紛穿戴朝服趕往宮城。
等到數百朝臣齊聚大明殿,卻見皇帝還沒有駕到。但儲君真金已經到了。
按照習慣,真金作為太子,每次上朝都站在御座之下的丹墀之上,離皇帝最近,以示儲君超脫的地位。
可是今天,群臣發現真金太子并沒有站在丹墀之上,而是站在丹墀之下,和群臣們站在一起。
而且,大元儲君的臉色很是難看,整個兒陰沉沉的,不見絲毫笑模樣兒。
不光是他,就是一向以儲君馬首是瞻的那群漢臣,也如喪考妣,愁眉苦臉,一看都是心懷忐忑。
除了真金面色不愉,執掌御史臺的重臣脫不合,同樣臉色鐵青。
群臣當然都知道怎么回事,因為李洛反了。
半個月前,欺君之罪敗露,棄官逃出湖廣的李洛,竟然自稱唐國公,征元大都督,召集了藏在海外的兵馬,發檄反元,攻打江浙行省。
最新的消息,是李洛率領大軍水陸大軍十幾萬,號稱三十萬,已經攻下臨安,江寧,慶元三大城池。而江浙官軍連接大敗,平章游顯等數十個官員,都被叛軍所害。
而且,李洛的黨羽羅昱,果然也跟著反了,還奪了泉州船廠快要完工的戰船。
這還不算,李洛利用水師之利,封鎖了長江和海域,隔絕南北,令江北官軍無可奈何。
奏報中說李逆叛軍兵鋒甚銳,不但兵強馬壯,甲堅器利,而且還有很厲害的新火炮,射程是官軍火炮數倍,威力更非官軍火炮所比。
江浙漢軍,完全不是對手。就是統領五萬漢軍的良將高興,也兵敗被擒,生死不知。
如今,估計叛軍已經席卷江浙了。
大元雄兵何止百萬,李洛造反,不過是自取死路,早晚必亡,本身不算太大的事。可問題是,這李洛曾是太子黨,也是太子津津樂道的大元名將,曾經幾次舉薦李洛。
李洛眼下造反,就把太子至于極其不利的境地,太子沒有破口大罵,已經算是涵養好了。
“哼。”忽然大殿上有個蒙古大臣冷哼一聲,瞪著一群漢官,“漢人天天造反,真是不讓人放心。”
蒙古色目大臣們一個個對漢官側目而視,目中的鄙夷和猜疑毫不掩飾。李洛可是漢人吶,誰知道這些漢官,私下有沒有勾結李洛?
而漢官們久在元廷,早就學會了蒙語,當然聽得懂這蒙古官員的話,不禁都是面色尷尬,同時暗罵李洛亂臣賊子,連累他們難做。
漢官留夢炎臉色通紅,勉強抗辯道:“古牙海官人,漢人太多,當然有奸惡之徒,但像李洛這等大逆不道之人,畢竟是少數啊。大多數漢人,還是忠于大元,忠于大汗的。”
突然一個相貌儒雅的漢官怒發沖冠的說道:“李洛大逆不道,大逆不道!該當誅滅九族,凌遲處死!天下士子,必與此獠勢不兩立,人人得而誅之!”
此人正是孔家族長,前宋衍圣公、國子監祭酒孔洙。
此時,這個男人咬牙切齒,義正辭嚴,盡顯大元忠臣之姿。
另一個漢官葉李也大說說道:“我大元順天應人,承天命而馭中原,圣上更是開太平盛世之千古圣天子!李洛大逆不道,以怨報德,不過跳梁小丑,又能鬧騰幾時!且冷眼觀他,身死族滅,遺臭百世!”
伯顏點頭道:“不錯,說得好。李璮當年也造反了,聲勢更大,結果怎么樣?李洛,長不了。”
古牙海干脆說道:“李璮,李洛,李節,都姓李,也都造反,可見姓李的不是好東西!中堂,以我古牙海說,就該殺掉全天下所有姓李的男人,姓李的女人統統為奴…”
此言一出,漢官中姓李的人,頓時一個激靈。
好在一聲“大汗駕到”打斷了古牙海的話。
“微臣(奴才)拜見圣上(大汗)!萬歲萬歲萬萬歲!”數百人一起下跪,對著走上御座的忽必烈叩拜。
忽必烈之前聽到“萬歲萬歲萬萬歲”,還會很高興,這句話也足以讓任何帝王高興。
可是今天,皇帝聽到這句祝詞卻很惱怒。只因為,最先對他說這句話的人,就是…賊臣李洛!
禮部得知皇帝喜歡李洛這句話,就將這句話正式列入朝見天子的賀詞。
不過,這句話實在太好了,忽必烈也就沒有因人廢言,取消這句話。
“平了身子吧!”忽必烈細長的眼眸掃視了一眼群臣,特別在真金太子,脫不合以及一群漢官身上停了一會兒。
“謝大汗(圣上)!”群臣如釋重負的松了一口氣站起來。李洛造反,他們真怕忽必烈雷霆大怒。
可是卻有兩個人并沒有站起來,而是繼續跪在那里。
一個是真金太子,一個是御史大夫脫不合。
李洛造反,皇帝肯定是臉上無光的。這個責任怎么可能皇帝來背?當然是要有人主動擔起來。
忽必烈看到太子和脫不合如此懂事,心中恚怒稍緩,明知故問的說道:“太子,脫不合,你二人跪在那里,莫不是向長生天祈禱么?”
脫不合首先深深叩下頭顱,聲音鏗鏘的說道:“大汗,奴才就像個昏了頭的愚昧老牧人,受到李洛這個狼羔子的蒙騙,誤了大汗的差事,沒有臉面再擔任御史大夫,請大汗責罰奴才。”
脫不合一邊向忽必烈請罰,一邊咒罵李洛。倘若李洛在他面前,他一定親自宰了這個忘恩負義的狼羔子。
真金太子也叩頭道:“父汗,兒臣愚昧,信重奸賊李洛,為其所蒙蔽利用,竟然三番兩次舉薦重任,以至于有江浙之亂,兒臣請父汗責罰!”
其實,在這件事上,從忽必烈,到真金,脫不合,張三豐,高麗王后,仁州李氏,甚至后宮的金光若,都是有責任的。
只不過,皇帝肯定是不能有責任的。
忽必烈臉色一沉,“哼,你們還知道有過?相馬人把害群之馬當成了良駒,打獵人把豺狼當成了獵犬!勇士把敵人當成了安達!”
真金太子身子一顫,伏地不敢抬頭。
李洛啊李洛,你這個卑鄙無恥、陰險狡詐的逆賊,你騙了本宮好幾年,可是害苦我了!
要說真金太子心里的憤怒,絕對不在忽必烈之下。
“你們平了身子吧。既然你二人自知有過,就回去閉門思過,向長生天懺悔吧!”忽必烈冷冷說道。
對于真金太子而言,父汗的冷淡和疏離雖然在他意料之中,但聽到父汗的話,還是滿心失落。
脫不合也露出苦笑,他很清楚,自己要辭去御史大夫之職了。
真金太子和脫不合再叩首,說道:“謝父汗(大汗)天恩!”就神色落寞的站起,退身離開大明殿。
真金太子一走,大殿中的漢官們,更是戰戰兢兢,一個個低著腦袋,生怕引起皇帝注意。
可是好死不死的,忽必烈偏偏點到了留夢炎。
“留夢炎,如今李洛造反,南方有了四家反賊,要恢復漢人的江山,你倒是說說,所謂何故?咹?”忽必烈的聲音和和緩,但聽在留夢炎耳中,卻如同霹靂。
留夢炎撲通一聲跪下,“圣上,李洛等人狼子野心,只為了癡心妄想就犯上作亂,此等樣人,自古歷代皆有,不獨我大元,還請圣上明鑒!”
忽必烈話里話外透著一個意思,漢人不可靠!包括…李洛、李節、羅昱、李璮這樣的漢人臣子!
留夢炎當然要為漢官們辯解,總不能讓大汗真的對漢官心灰意冷,全無信任吧?那他們這樣漢官何去何從呢?
留夢炎的意思是,李洛等人造反,純粹是個人野心作祟,與是不是漢人沒關系。
忽必烈哪里會相信留夢炎的辯解?自從李洛等漢臣造反,他對漢官就更加猜疑,本來就不多的信任,也不復存在了。
他決定,等到滅了南方幾家反賊,就下一道旨意,廢黜所有漢法,全面實施蒙古舊法,再裁撤漢員,剝奪漢將兵權。
哼,漢地的地界,還是要靠草原上的祖宗成法,才能壓得住。不然,今天張三造反,明天李四作亂,這大元朝還有沒有寧日了?
忽必烈懶得再搭理留夢炎等漢人,有些帳,以后再算。今天要議論的,是如何快速平定李洛等四家反賊。
“你們都說說,南邊有四家反賊,如何盡快平賊?朕去上都避暑之前,不想看到南方還有反賊!”忽必烈少見的露出怒色。
忽必烈幾乎每年六月都要去上都和林避暑。這么一算,就是要求在一個月內平賊。
伯顏出列道:“啟稟大汗,據忽都帖木兒最新戰報,那蕭隱雖然鬧出老大動靜,卻在襄陽,長沙連接為忽都帖木兒所敗,如今固守一些城池,就像失去力氣和勇氣的野狗,最多一兩個月,湖廣,四川和福建的白蓮教紅巾賊,就可平定。”
“再說殘宋余孽趙良鈐。趙良鈐自從占了廣州路,很多漢人泥腿子起來擁護,就以為恢復了他們趙家的江山,得意的就像撿了兔子的蹩腳獵人。可是怎么樣呢?廣州路已經大半都被張弘范收復,剿滅趙良鈐,不需要多久了。”
“至于江西的黃華,雖說占了半個江西,但也被完哲都大敗,如今只能守著洪都和贛州,也折騰不了多久。”
“奴才以為,蕭隱,趙良鈐,黃華等反賊,最多撐到六月。等到剿滅他們,張弘范,忽都帖木兒,完哲都等人就會騰出手來,數路大軍合圍江浙,李洛叛軍必敗無疑,最多撐到八月。”
“這還是最保守的法子,也是最壞的結果。倘若調遣陜西河南鐵騎,從武關和劍門關南下,經過荊襄直下江浙,則李洛叛軍,最多撐到七月!”
忽必烈點點頭,伯顏的判斷和他差不多。但他一定會采取最快的法子。他不想等到八月,那就直接調遣河南江北行省和陜西行省的鐵騎南下吧。
“傳旨,調遣河南江北行省蒙古鐵騎兩萬,探馬赤軍騎兵五萬,漢軍五萬。再調陜西行省蒙古鐵騎一萬,探馬赤軍騎兵三萬,漢軍四萬,從武關和劍門南下…”
忽必烈一張口,就是十一萬騎兵,九萬漢軍,總兵力高達二十萬!其中光蒙古鐵騎,就有三萬之多。
真的是看得起李洛啊!
這十一萬鐵騎真要到了江浙,哪怕江浙并不太利于騎兵作戰,李洛也堅持不了多久。
真的打不過。
火炮對于后勤的要求太高,機動性也太差,打步兵當然厲害,可是要打靈活機動的騎兵,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兒了。
騎兵就在火炮射程之外耗著你,拖著你,擾騷你的補給線,搶劫你的村莊…李洛能怎么辦?
追也追不上,打也打不到。蒙古騎兵都不用拼命,只要騷擾江浙幾個月,唐軍就只能退回海東。
為何金國和南宋那么強大,正規軍一百多萬,卻硬是打不過蒙古軍隊?
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缺馬缺騎兵。
以步兵為主的唐軍,雖然素質很高,但畢竟是步軍,面對集群化的騎兵軍團,真的太吃虧了。
所以,當群臣聽到忽必烈調動北方大軍的圣旨,都一致認為,李洛蹦跶不了幾天了。
為何不調動云南王的十幾萬大軍?因為云南王正在用兵緬甸。
卻聽忽必烈又道:“為了關隘通暢,以免被賊軍所據,傳旨四川平章鐵失不花,增加駐守劍門的兵馬。再傳旨忽都帖木兒,增兵武關。”
忽必烈到底是個馬上天子,對中原地理關隘也很熟悉,他敏銳的察覺劍門和武關的重要。
如今海路和長江都被李洛叛軍封鎖,北方大元鐵騎南下平叛,只有經過武關和劍門南下。
而其他地方,要么是崇山峻嶺,要么是江面寬廣。
只有武關和劍門可以讓大軍通過,只要控制了長江上游,叛軍就是鎖江,也鎖不住了。
“大軍到了南邊,就交給忽都帖木兒和完哲都統帥。”忽必烈直接點將,竟然下意識的忽略了平南大將軍張弘范。
這再次讓漢官們心頭一寒。
“大汗,兵馬都是現成的,將帥也有了,那這糧草…”安童忽然說道,他是中書省右丞相,錢糧的事當然會關心。
伯顏重重咳嗽一聲,很是無奈的對年輕的安童使使眼色,讓他不要提這茬。
安童大為不解,可是看到大汗,卻見大汗也對自己的話一臉不悅,甚至沒有搭理自己。
安童雖然不夠老練,但到底不是笨蛋,轉而一想,這才明白過來,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嘴巴子。
南征大軍的糧草從哪來?這還用說嗎?當然是去了南方讓百姓“給”啊。
南方那么多百姓,還愁糧草?還不是要多少就強征多少!
當然,這樣的話,大汗肯定不會當著滿朝大臣的面說出來。可自己卻巴巴問了出來。
安童很尷尬的訕訕一笑,不再說話了。
忽必烈再次傳旨,“仁州李簽,昏聵無知,養虎為患,革去征東行省右丞之職,這高麗宰相,也不要做了。”
忽必烈還是沒有完全放過李洛的“伯父”李簽。
畢竟,要不是仁州李氏的招牌,李洛也不會讓他受騙。
“再傳旨,任何人,但有斬殺李洛者,封侯!賞萬金!”忽必烈這一招就夠狠了。
忽必烈在大明殿朝議平叛,而后宮的麗妃金光若,卻呆若木雞的枯坐梳妝臺邊。
女人赤腳披發,臉色蒼白,淚痕未干,顯然剛剛大哭過一場。
她被廢黜了…第四皇后的妃位!
自從李洛假冒高麗人,實為漢人的事暴露,她的日子就難過起來。
李洛征日大勝后,當時只是才人的她,立刻得寵,先是破格封了唯一的嬪,后來越加受寵,竟然封了排名第四的皇后,賜美號麗妃。(元宮沒有妃位,只有第幾皇后)
李洛在外面屢戰屢勝,立下滅國之功,爵封越國公,做了封疆大吏,可謂是高麗男子的驕傲。
而她金光若,一直恩寵不衰,一直當到第四皇后,也是高麗女子的驕傲啊。
本來這一切多好啊。
她和李洛哥哥一內一外,相互提攜,報團取暖。
真好…
那時,大皇帝寵著她,還曾說高麗人可劃為色目人。宮中很多人都敬著她,巴結她,怕她。每次李洛升了官,打了勝仗,她們就來恭喜自己。
所以,她借著大皇帝的恩寵,沒少說李洛好話,希望大皇帝更信重李洛,更放心高麗人。
可是結果呢?
結果前段時間,別告訴她,李洛竟然不是高麗人,他是漢人!
假的假的假的…他是個騙子!
他騙了所有人,包括自己!
從那之后,大皇帝就再也沒有召自己侍寢,而宮里人的嘴臉全部都變了。變得說不出的冷漠,鄙夷。
但,起碼她的名位還在,雖然失寵,但還沒有人敢作踐自己。
可是…今天,今天來了一道圣旨,說李洛造反,說她是個昏頭瞎眼的女子,不配為妃。
她金光若…被廢了啊!
宮里的女官惡狠狠的說,天黑之前必須搬出東麗宮,搬到之前當才人時住的小院子。
圣旨一下,才讓她感知到這元廷的宮殿,原來有多么可怕。
僅僅半天,她就被作踐了幾次!
甚至被曾經的下人作踐,嘲笑,譏諷。
金光若看著鏡子里原本甜美而現在變得憔悴的面孔,想著高麗的往事,想著在元宮的往事,想著眼下的遭遇,當真心如刀絞。
女人再次嚎啕大哭,哭的撕心裂肺,上氣不接下氣。
“嗚嗚嗚…李洛…你騙了我…你毀了我,毀了我啊…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