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看到了羅莽子,不會是眼花了吧?”
巡邏隊里,一個掛著什長腰牌的黑漢用腰刀柄頂歪帽盔,驚訝地望著遠處那兩個騎士的背影,喃喃自語。
“我還說看到了那個叫段青嵐的學妹呢。”另一個腰別伍長木牌的大頭兵沒好氣說道,“別想那么多了,人家羅莽子可不是以前那個被蔣風揍得吐血的青帶弟子了,連龍虎會四大干將的仲彥都干不過他,遲早會成為武士。這樣的香餑餑,怎可能出現在這兵兇刀危的邊城?”
這兩個灰頭土臉,一身灰黃戎服大頭兵打扮的軍漢,如果羅霄站在他們面前,估計得費老鼻子勁才能看出是老熟人:原修武堂弟子,提前肄業應征赴邊,并選擇入伍的劉黑達與黃七。
兩人一個三階一個二階,放在普通兵卒里也算是好手了,經過一輪集訓之后,各自當了一名小小的隊官,每日的任務就是帶著這支二十余人的巡邏隊,輪流巡察方圓百里的邊境線,防范突勒人。
“好了,大伙安靜。”帶隊的隊將是個三十來歲的大胡子軍官,一張常年被風沙吹成橘皮的面孔,表明他老軍隊的身份,此時他正以仿佛揉進了沙粒一樣的粗嗓大聲道,“按時間算,今次又輪到我們巡邏‘荒丘’。大伙打起精神,得有八十里路要趕。現在是午時二刻,我們要在申時初趕到地頭,才有足夠的時間扎營開伙…”
下面的士兵一陣吵雜抱怨:“怎么這么快又輪到我們了?我記得五天還是六天前我們才巡邏過的…”
荒丘這個地方,距白草城一百多里,最接近邊境,而且地勢開闊,最利大股騎兵突擊,小股巡邏隊在這樣的地形遭遇草原游騎,連跑都沒處跑,歷來是巡邏隊最不愿巡察的地方。
“都給老子收聲!”隊將大吼一聲,積威頓時震住雜兵們,“岫巖修武堂偵察小隊傳來訊息,西南兩百里外有突勒騎兵身影出沒。城守大人緊急增調五支小隊前往加強巡邏,那邊人馬多了,咱們這塊就少了,巡邏輪替時間自然就緊了,明白?”
隊將的話雖然讓巡邏小隊明白了為什么這么快就輪到他們,但所透露出來的信息,卻也讓士兵們心頭更是不安,
“沒事,大伙別瞎操心,你們想啊,既然突勒人在西南面出現了,那就說明咱們這塊安全多了。”黃七笑呵呵道,一臉滿不在乎的模樣。
還別說,聽黃七這么一說道,士兵們的心頭不由放松不少。
劉黑達嘿嘿一樂:“還真是這個理,看不出老七你小子腦袋瓜子還蠻靈。”只是他沒發現,黃七臉上帶笑,眼里卻掠過一抹陰郁。
“都給老子打起精神。集合——出發!”
在隊將的吼聲中,這支巡邏騎卒小隊紛紛驅動戰馬,轟隆聲中集結成“人”字隊形,分別警戒前方及左右兩側,一頭扎進峽谷。
申牌時分,比隊將預計時間略晚半刻,巡邏小隊終于趕到荒丘。
荒丘地如其名,滿目赤紅的赭石,高高低低的沙丘,放眼一片荒涼,幾乎寸草不生。
這里地勢開闊,只要站在沙丘頂放眼一望,十數里內一覽無余。偵察倒是很有利,但換言之,如果突勒人的騎兵真出現在這里,那是跑都沒處跑。還好,突勒人出現在西南面的消息多少令人心安。
另一個讓人心安的是一圈土圍子,這是歷年來巡邏將士為了便于宿營就地取材,用沙石粘土砌成的一個方形土圍子,能容納五六十人馬,還建有哨臺及一排營房。只不過被不時越境的突勒人搗毀了,只留下一片殘垣斷壁。
白草城的巡邏將士也多次修葺過,但一修好不久就會被突勒人襲擊搗毀。這樣的邊境小沖突時有發生,亦屬常態,而毀滅總比建設容易太多。最后白草城邊軍不得已,只能放棄修葺,任由其荒廢下去。
盡管營地荒了,營房也沒了,但再殘破的土圍子,也總比毫無遮攔的宿營在荒涼戈壁上多了一層安全感。
雖然只是二十余人的小隊,但在臨戰的特殊狀態下,隊將還是下令分兩小隊,一隊上高處偵哨,一隊則負責飲馬煮食,清理營地。
黃七被分到取水飲馬的任務,帶了幾個士兵背著一疊癟癟的水囊,朝數里之外的深井走去。
最早建立營地時是掘了幾口井的,但多少年下來,此地越發干旱,井早涸了,后來只能在不遠處的低洼處掘井——至于營地為什么不建立在這里,這是簡單的軍事常識,軍事防御設施,自然是要建在地勢高處。反正這只是個臨時巡哨營地,不存在被圍困這種事。若突勒人當真來了,能守就守,守不了就跑,跑不了就…聽天由命。
黃七幾人快到深井處時,聽到不遠處傳來劉黑達哈哈大笑聲:“你們取水的往低處走,我們巡哨的往高處登,這是不是預示著今年我們要高開,你們要走低了?”
跟在劉黑達后面的幾個巡哨士兵聞言也是一陣大笑,黃七這邊自然是紛紛喝罵“放屁”之聲不絕。
笑罵聲中,黃七也沒閑著,用力搬開石板井蓋打上來一桶水,看著渾濁的水直搖頭,但搖著搖著,眼睛越睜越大——渾濁的水面漣漪并未隨著靜止而消散,反而激起更明顯的水圈。
這、這是…黃七突然渾身一個激凌,想起集訓時總教習教授的經驗,突然一腳踢翻水桶,吵嚷的場面頓時為之一靜,在士兵們愕然注目下,黃七扯開喉嚨破音狂叫:“快跑——”
劉黑達呆呆看著黃七發足狂奔的背影:“這小子,抽什么瘋…”
他這句話沒說完,因為包括他在內,所有醒悟過來的士兵都同樣“抽瘋”了。
遠天一線,不知何時出現一道細細的黑線,隨著不斷推進,“黑線”越來越粗,最后形成一大片黑壓壓的云團。在黑云后方,騰起滾滾煙塵,煙塵揚起的高度,幾乎與天云相接。
“最少三千騎!快跑啊!”
任何一個有經驗的邊軍將士,都能通過“望塵”并根據煙塵揚起的高度來判斷有多少騎兵。隨著一個老軍伍一聲大叫,劉黑達、黃七等人一顆心發冷發沉。
“別、別跑了…沒用的,我們跑不過馬…”最先奪路而逃的黃七停下腳步,大口喘氣,“突勒人玩的是聲東擊西,他們的突入點根本不在西南,而是在這!”
劉黑達一張滿是油光的黑臉盡是驚惶:“我、我們可以躲到沙丘后面,他們不會、不會注意到…”
劉黑達說話聲越來越弱,一張臉脹成紫色,他也知道,這想法實在天真。
“小七說得沒錯,跑不了的。”另一個滿面滄桑的伍長喘著氣坐在沙磧地上,眼神絕望,“人馬太多了,就算跑到土圍子,也是死路一條。”
“那怎么辦?投降?”
“咱們就這么點人,人家是我們的幾百倍,投降不丟人。”
“對對!就這么辦,小七,趕緊扯點布打白旗。”
這支小隊里,劉黑達的軍職最高,當即不管不顧下令。
掙命的時候,沒人敢慢,很快,從戎衣割下一幅布條,纏到長槍上,選最高壯的劉黑達高高舉起。而此時,地面已經在不斷震動,滿地沙石簌簌跳動,那地震一樣轟轟隆隆巨震,哪怕是個聾子都能感覺到。
千騎奔突,何等之速。不過旋踵間,那片黑壓壓的云團便逼近眼前。
大大小小的各色認旗密集如林,烏光湛然的頭盔、皮甲及背負的圓盾,形成大片灰冷的光幕,間或有銅色的馬刺閃亮,晃花人眼,給人以強烈的視覺沖擊。密集的甲葉鏗鏘混雜著鐵蹄叩地所形成的巨響,仿佛主宰了世間一切聲音。滾滾煙塵直上云頭,遮天蔽日,令天色都為之昏暗下來。
劉黑達、黃七等十多個軍士兩股戰戰,全憑生存意志支撐才站著不倒。
眼看無數鐵蹄越逼越近,卻完全沒有半點放緩的意思,黃七等士兵想嘶聲大喊,卻發現嗓子早已發木發干,根本一點聲音都發不出。直到無數聳動的馬頭與黑沉沉的鐵盔近在眼前時,才聽到劉黑達那從肺腔里擠壓出的嘶吼:“我——們——投——”
轟——
數不清的鐵蹄轟隆隆席卷而過,毫不停滯,十多人淹沒在鐵蹄洪流中,半點浪花都不冒。當千騎轟然而過,地上只殘留一片片血印,以及一坨坨分不清形狀的血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