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十一月一日,傍晚。
書店里照常沒有客人,窗外的雨勢一如三天之前,天氣預報再次將暴雨的結束時間延長,沒有給出一個確定的日期。
‘先知’安分的坐在樓梯下面,高大的容器身軀即便是坐著,也顯得有些擁擠。
但他沒有任何動作,也沒有任何的不耐情緒,只是安靜的發呆,似乎對他來說,這樣的無聊時光,與他本體游蕩深空相比,簡直不值一提。
六一風雨不顧的趕去學校還沒有回來,老貓吃著手工魚干趴在書架上,無聊地翻看著網絡論壇,試圖學習一下本土諺語,以后可以更好地反駁許言。
而接受了許言的建議,忠于油畫的宮璽站在窗前,嘗試著將外面的雨幕以素描的手法記錄下來…他本人覺得這樣的畫法也不錯。
柜臺后面,許言單手撐著腦袋,斜靠在椅子上,觀看著一場網絡直播。
唐氏商會與泰克工業聯合主辦,納米核心免費體驗活動,地點就在唐氏商會總部對面的一座體育館內。
也許是還有兩個月就到年底,雖然有著暴雨的影響,但活動依舊正常舉行,沒有再次拖延,不過預料之中的是,大衛·克羅蒂沒有親自現身,而是放了一段聲情并茂的錄像,作為熱場的背景板。
這讓許多等待議員解答疑惑的民眾非常不滿,不僅網絡上刷了屏,詢問議員的承諾到哪里去了,就連體育館現場,也是有著不少質疑的聲音出現。
看著體育館內的騷動,工作人員竭力控制著場面,坐在書店里的許言輕笑一聲,搖了搖頭。
看來普通人還是很在乎這件事的,即便這樣的天氣,場館內也是坐滿了人,網絡上的同時觀看人數更是到了恐怖的量級。
許言很理解,一方面是自認為高端的技術,可以改變生活,一邊是可以危及到生命的隱患。
人們一邊期待著納米核心沒有問題,一邊又不肯相信它真的沒有問題。
這很糾結,但很正常,正常到從客觀角度來看,挑不出什么毛病。
但這就是許言想要的,因為只有這樣,這潭水才足夠渾濁。
比如他只是散播了納米核心有漏洞,可能致人死亡的消息,而經過這么長時間的發酵,已經說什么的都有了。
比如什么控制思想,比如把一部分人當做動物控制,圈養起來,甚至還冒出送到礦產星當免費苦工的言論。
相比之下,窺探隱私這種可能,已經變得無足輕重。
將聲音調大一些,許言繼續觀看著整場直播,現在已經到了體驗者植入的階段。
被挑選的體驗者有十幾個,明著講是網上報名,隨即抽取,而且是真的來自全球各地,甚至還有海底城市的居民。
但實際上,這個過程并沒有對外公開。
許言覺得這其中有沒有內幕并不重要,反正直播的時候,給體驗者植入正常的納米核心不就行了,反正沒人知道。
不僅如此,整個體驗活動都有點掩耳盜鈴的意思,后來許言才想明白,人們通過這場活動,會不會對納米核心產生信心,聯邦并不在乎,他們在乎的是這個形式,足夠權威的形式。
只要形式到了,之后輿論上可以請一些專業人士發言,再來一些水軍,甚至體驗者現身說法,自然而然,人們就會發現:
哦,原來這個真的沒問題,議員都發話了,泰克工業做保,網絡上真是節奏飛起,壞人多。
嗯,帶節奏很重要…許言點了點頭,打了個響指,關閉了直播。
后面的內容就沒什么可看的了,和想象中的完全不同,聯邦最終還是打算以輿論對抗輿論。
許言覺得這事開始有點頭疼,但轉念一想,反正還有兩個月過年,只要能在人們被忽悠的相信了納米核心的時候,把破解版放出去,又是一潭渾水。
畢竟,任誰也想不到,自己偷出了三份樣本。
心中敲定主意,抬頭看了看對面窩在樓梯下的‘先知’,又看了看書架上的老貓,許言起身離開柜臺,打了聲招呼,走出了書店。
擁擠著朦朧彩色光團的雨夜,許言來到鋼鐵市場,找到了那頂墨綠色的棉布帳篷。
這次沒有撥動鈴鐺,他直接掀開簾子走了進去,然后就是一愣。
銅黃色機器人坐在老位置,像個被供奉起來的神像,一動也不動,許言簡單查看了一番,發現對方處于暫時離線狀態。
那我是不是可以…
“來了。”銅黃色機器人突然開口,打斷了許言的不懷好意,“今天好像來晚了一些。”
“在關注直播。”許言坐下,平靜的回道。
“呵…直播…”銅黃色機器人摸了摸眉心的紅色三角,“走個過場罷了,這玩意只要不公開所有技術細節和程序源碼,就不可能讓所有人相信。”
說著,銅黃色機器人做了個無意義的擋嘴動作:
“兄弟,你要是真接了反對派系的水軍單子,我建議你和你的雇主提個價,我敢預計,幾天之后,大規模的職業水軍和專家,就會出來給納米核心站臺。”
“加價?”許言聽懂了對方的暗語,“你的意思是,你也能摻和進來?”
銅黃色機器人推了推手:“當然,水軍嘛,要多少賬號,我這里都有,無注冊地址,留完言就刪,保準比聯邦的檢測機制要快。”
“不過就是價格…”他遲疑地補了一句。
許言沉默地看著對方,他發現對方最近的情緒波動很嚴重,雖然面對機器人傳話筒,他無法感知到,但這么長時間的接觸,言語習慣之間還是可以察覺出來的。
而且,他突然有點好奇對方的身份,能夸下這種海口,說明背后還是有點路子的。
想了想,暫時壓制住好奇,許言直接避過了這個話題,自己下一次攪混水,就不是水軍的問題了,而且流出破解版的問題。
“先說正事,三天了,偷渡的路子有沒有消息?”
“有。”銅黃色機器人微微點頭,“慢一點的,三天后,目的地火星地下城。”
“快一點的…明晚,從零號城市出發,凌晨乘坐列車到海岸線,三個小時路程,后半夜起飛,目的地金星野外地表。”
“野外?”許言詫異的問了一嘴。
“不然呢?冒著暴雨偷渡起飛,價格相對便宜,聽說有伙人待不下去了,要趕緊走,所以才這么急,不過你運的又不是人,在哪降落有區別?”
的確沒區別,就是剛進太空炸了都沒問題…許言點了點頭:
“多少錢,就明晚。”
不怪許言如此著急,這三天里除了聽‘先知’講故事,外面的調查局人員,以及形跡可疑的人越來越多了。
不要委托,單純來書店看書的人也多了一些,許言才不相信那些冒著暴雨出來的,都是在家閑不住的普通人。
真要讓人知道,自己店里藏著著這么一位,那就越過接單,執行,失敗的程序,直接跑路吧。
“單程票,二百萬。”銅黃色機器人比了個手勢。
“可以。”許言沒有猶豫,二百萬還可以接受,不過一會回去,要和‘先知’討論一下報酬的問題了。
“好,明晚把貨送過來,我給你聯系…對了,提醒一下,二百萬算是行內最低價了,所以別對太空船抱太大期望,這種暴雨天氣,不在半空解體就稱得上安全。”
“…行,能遠離大氣層就行。”許言還是勉強答應了下來。
隨后,二人又簡單聊了聊,許言便準備離開,臨走前,銅黃色機器人送出帳篷,突然說道:
“你好像不是要送貨,倒像是有什么燙手的山芋想趕快脫手。”
許言僵硬的攤開手,平靜的回道:
“你最近好像也有點不正常,是工作上的問題么?”
“走好,不送!”
銅黃色機器人毫不猶豫,轉身回到了帳篷里。
藍白色大廳內,某個位置上,男子斷開了遠程連接,突然發狂的搓著頭發。
“獎金!獎金!該死的暴雨!該死的監控探頭!”
身旁的新隊員尷尬的伏案工作,沒敢插嘴,距離上峰下達尋找地外生命體的一周期限,已經快速的過去了一半,可那個地外生命體仿佛人間蒸發了一樣。
甚至有人懷疑,其實根本沒有什么地外生命體,無非就是那艘艦船趕上了議員演講的時候被擊毀,所以上峰才會無腦重視。
但沒辦法,命令就是命令,完不成的任務也要假裝可以完成,然后全力以赴。
至于獎金,新隊員不明白,他們的薪資被扣兩次獎金根本不打緊,但前輩好像對錢頗為敏感,就和吃飯沒了8號酸度番茄醬一樣。
“前輩…”
“干嘛!”男子兇神惡煞,頂著黑眼圈轉過頭。
“上面好像來了個外人,你見過嗎?”新隊員指著身后二樓的懸空觀察室,試圖分散男子的注意力,緩解對方的痛苦。
男子不耐煩地回過頭,透過觀察室的玻璃,看到里面站著一位青年,身旁還由‘下水道之光’特遣隊的隊長陪同,似乎在交談什么。
他皺了皺眉,扭過頭繼續搓著頭發。
“不認識!”
觀察室中,如果許言在這里,就可以認出這位青年,正是70號海底城市混入‘手術臺’的那個青年。
“這人不好找,我們在殘骸中發現了不少不同種族的軀體,對方似乎可以轉移,保不準會有人類軀體,可以提供躲藏。”下水道之光的隊長說道。
青年微微一笑,托了托鼻梁上的金絲圓片眼鏡:
“所以我來了。”
“這事還不用驚動您吧。”隊長尷尬的搓了搓手,下意識落后青年半個肩膀。
“不用?”青年帶著笑意反問,“不用的話我就走了,你們怎么向大衛交代?”
“那艘艦船可是在他演講的時候被擊毀,以太空航路的標準算,十公里簡直就是近在眼前。”
“你們是聯邦對內的眼睛,數據的梳理人,聯邦一共十二支機動特遣隊,精英中的精英,但即便如此,很久之前有一支是因為什么原因被流放出母星,你們這里應該有記錄的。”
隊長身體一僵,露出思索的神色,隨后說道:
“有記錄,工作不利,造成了無法挽回的損失與后果。”
青年點了點頭,深吸口氣,拍了拍隊長的肩膀:
“我留下來幫你們找,聯邦里有些人小心眼,這次找不到就算了,但那些人背后給你記上一筆,特遣隊可能沒有事,你這個隊長還怎么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