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錢謙益思來想去下了決心,暫不理會還在堂中抹淚的柳如是,當即獨自回到書房,提筆寫下一封密信。
信是寫給在福建的鄭芝龍。
事實上,錢謙益不久前才剛給鄭芝龍寫過一封信,言辭懇懇地勸他歸降北楚。以此向王笑表示忠誠。
但不同的是,今日這封信是請鄭氏率水師從長江口溯流而上,收復南京。
錢謙益明言隆昌皇帝依然在逃,并與馬超然父子失散,并未到杭州。
接著又透露了南京士紳不愿受北楚治理的強烈意愿,表示一旦鄭芝龍愿來南京,他必定率百官支持。
“揚帆出海,撥棹橫江,戈揮于鐵甕之南,艗系于金陵之北,江龍斬斷,撥亂反正,千古勛名,爭之頃刻!”
揮毫落地至最后一字,力透紙背,錢謙益胸中豪情四溢。
然而,當他又讀了一遍這封密信,才想要裝入臘丸,卻又猶豫起來。
他當然知道這一步走下去,一旦敗露就是萬劫不覆。
但今日不有所作為,坐看王笑遣陳惟中追繳江南積欠,明日就要看他們廢除科舉、施行新政。
別人都可以不抗爭,唯獨他錢謙益不能眼睜睜看著。
因為他是一甲第三名的探花郎,是四海俱瞻的東林領袖,是天下文壇宗主。
他不出面替天下士子作主…又會迎來怎樣的謾罵?
這一步要是退了,一輩子苦心經營的一切就毀了,茍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錢謙益就拿著這封信,煎熬著、思考著,良久都拿不定主意。
最后,讓他拿定主意的是“僥幸”。
他心想,只要行事機密,就沒關系的,鄭芝龍與自己交情匪淺,攻下南京之前必定不會泄露是自己給他傳遞消息。
到時,就算鄭氏敗了,王笑也不會知道自己與其暗通曲款。而一旦鄭氏成了,失去的一切都會回來。
如今王笑倒行逆施,江南輿情鼎沸,縉紳敢怒而不敢言,鄭芝龍成事的可能性很大…
“對,就是這樣,搏吧。”
錢謙益于是將秘信裝入蠟丸,交給了一位自己極信任的門生,囑咐其火速南下投奔鄭芝龍…
當夜。
“晉王請看。”
親衛敲開蠟丸,檢查了里面的信紙,交在王笑手中。
王笑看過秘信,也沒什么特別的表情,向跪在堂中的年輕人道:“我讓人抄錄一份,原信你還是帶到福建給鄭芝龍。”
“是…”
等來人退去,王笑微微皺了皺眉,又向人吩咐道:“去查一下,錢謙益是怎么知道偽帝周昱與馬超然失散了…”
次日。
陳惟中走進王笑的公房,只見王笑正看著地圖在思忖著什么。
“晉王。”
“坐吧。”王笑道:“追繳積欠之事你辦得不錯,接下來不僅是南京,江南諸府也可以推行下去了。”
“是。”陳惟中恭謹應下,又道:“不是下官一人的功勞,這兩年在徐州、淮安改革,我們培養了不少務實又懂江南之事的官吏。就算沒有下官,此事也一定能辦成…”
關于公務聊了一會,王笑拿出一封密信遞過去,問道:“你對此事怎么看?”
陳惟中接過,見是錢謙益的筆跡,不由愣了一下。
一封信看完,他臉上的表情便復雜起來。
“晉王,這會不會是…有人在陷害錢大人?”陳惟中問道。
“你覺得他做不出這種蠢事是嗎?”
陳惟中思忖片刻,嘆息了一聲,道:“晉王既把這情報給下官看,想必是證據確鑿了。錢大人雖成名五十余年,但入朝無幾時,竟做出這等…失智之舉。”
王笑道:“這人鼠首兩端,表面一套、暗里又一套,你認為如何處置為妥?”
陳惟中面露難色,想了想,道:“下官懇請晉王寬宥錢大人。”
“哦?”
“錢大人名望甚著,桃李滿天下。他只不要是明著反,那不論晉王是否有證據,處置他都不妥,因為一旦動他,必引起江南士林動蕩。
再者,書生造反,十年不成。他行事如此不密,這密信既已落入晉王手中,可見他是個不能成事的。這種人,殺之引起麻煩,放過卻也無傷大雅。不如…請晉王饒他這一遭。”
王笑盯著陳惟中,卻不說話。
陳惟中很是誠懇,又道:“其實,下官也理解錢大人…如今還只是追繳積欠,接下來晉王怕是要在江南也廢除科舉、推行新政,他現在不表態,到時也會陷入兩難處境。”
“是嗎?他大可以告老還鄉。”
“這…下官非是在替錢謙益說話,確是他一時糊涂。但,一則他情有可原,二則畢竟也是出于對偽帝的忠心,三則不過只是一封書信。
當年曹操麾下文武暗通袁紹,曹操得軍中人書,皆焚之。此為老成謀事之道。下官認為可以借此事敲打他一番,繼續借助其聲望安撫江南,殺之卻毫無意義。”
“情有可原?”王笑問道:“那你是覺得是我把這些人逼得太緊,他們起反心是應該的?”
“非也。”陳惟中道:“積欠還只是小事,往后我們要廢科舉、施新政,晉王曾與下官說過,廢科舉廢的不是考試,而是其背后的‘特權’。但這特權是千百年沿襲下來,一朝一夕教人輕易放棄如何簡單?
錢謙益只是被推到了這一步,殺了他還會有別人站出來。朝廷舊制中受益者、得到最多特權者,這些人多集中與江南,此為制度之頑疾,而非錢謙益一個之罪。與其殺了他,不如考慮如何利用好此事,以顧全江南改革大局。”
王笑道:“在江南顧全大局的人往往是先死的,你可知道?”
“恰是南楚風氣如此,我們才要扭轉這種風氣不是嗎?”陳惟中道:“相較而言,錢謙益位居高位,卻無欺男霸女之劣跡,為官尚有公心。只是立場反復,罪不至死。而他越是立場反復,正好便可從他身上看出江南士紳心跡。換言之,此人是一個代表,留著比殺了有用…”
陳惟中一拱手,深深行了一禮,又道:“晉王明鑒,下官句句出自肺腑,絕對私心。懇請晉王息一時之怒,考慮其中利弊。”
“要殺也不是現在殺,他暫時還有用。”王笑道:“我接下來要去趟杭州,你在南京主持政務,需提防他使絆子。若我回來時,他還沒找到立場,我必殺他。”
他說著不由心想,水太涼這輩子運氣不錯,既不用被考驗民族氣節,又還有人替他說話。只看這人懂不懂知足了。
“是,晉王請放心。”
王笑才要揮退陳惟中,想起一事,又道:“對了,江南這邊你親朋好友較多。但平日與他們來往時,你要注意些個人安全,我會再給你加派一隊護衛。”
“晉王是說?”
“你別把這次回來當成是衣錦還鄉,在有些人眼里,你我是盜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