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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6章 貪噌癡

  雨聲很大,遠處的風和海浪也在呼嘯,背景音嘈雜得讓人透不過氣。

  王笑渾身都濕透了,盔甲掛在身上重得厲害。

  他揮舞著手中的佩劍,不停勒令著座艦加速,撞向那想要逃竄的荷蘭戰艦。

  轟然一聲巨響,猛烈的撞擊讓船不停地搖晃,甲板上所有人都被掀翻在地。

  過了好久,船只才勉強算是平穩下來。王笑爬起身,透過雨幕見到黑漆漆的夜色中那艘荷蘭戰艦的輪廓。

  它就在自己前方,和自己的座艦連在一起。

  甲板已經在下沉,底艙顯然是進水了。

  “殺!”

  王笑顧不得什么底艙不底艙,喝令士卒向荷艦殺過去。

  他覺得自己有些傻氣,都手握重權了還千里迢迢親自跑來殺人,還是這樣一刀一銃沒效率的殺法。

  然而,他這傻氣中又透著些瘋狂。

  當他終于可以掌握著一個家國的命運,他迫不及待想要做點什么讓它重新崛起。

  他渴望著它重整威風。

  “雖遠必誅…雖遠必誅…”

  王笑心里念叨著,強摁住想要親自殺過去的沖動,重新爬上高臺,借著漸漸微弱的火光觀察著荷軍的動向…

  “司令,沒沖出去,沒沖出去…”

  唐堡號上,博爾特也在舉著千里鏡到處看著。

  他終于趕回了戰艦上,但也錯過了最佳的突圍時機,現在船只被楚軍堵在海灣里打接舷戰,火炮也施展不開。

  博爾特意識到這一戰還沒開始自己就已經敗了,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帶更多的人逃離濟州島,駛往長崎。

  他迅速冷靜下來,努力捕捉戰機。

  “對方的指揮艦在哪里…”

  博爾特喃喃著,千里鏡掃過深邃的黑夜。

  他真的找了很久很久,卻有些懊惱得發現自己竟然找不到…直到千里鏡又重新落在那艘被撞停的軍艦上。

  “咦,那是…瘋子!這家伙是個瘋子!居然用指揮艦撞毀我的船只!瘋子…”

  博爾特憤怒地吼叫著,卻已經感受到了一股可怕的殺意。

  對面那個楚軍主帥顯然是要把自己全殲在這里,所以寧可冒險、用指揮艦堵上來也不肯放過一艘船只逃出海灣。

  對方所求的不是打一場勝仗,而是殺人。

  海軍史上,還從未有過這樣狂妄的人。就連偉大的特羅普上將也沒有傲慢到這個地步。

  博爾特大喊道:“給我進攻!進攻!我們擊沉他們的指揮艦…”

  “轟!”

  又是一聲巨響,一艘又一艘的荷蘭戰艦撞向王笑所在的戰艦。

  楚軍的戰艦也紛紛頂上來。

  海面上的船越來越密集。

  雨幕越來越大,每個鏖戰中的人都已混身濕透。

  火器開始失去作用,雙方開始以刀劍、長矛殺敵…

  打到現在,雙方的戰略目的都愈發清晰了。

  荷軍試圖擊毀楚軍的指揮艦,從這個方向突圍;而楚軍則想以指揮艦拖住荷軍,試圖殺光荷軍士兵與水手。

  如博爾特所言,楚軍這個作戰計劃十分狂妄…

  王笑已經摔下高臺,手中的火銃與地雷在大雨中相繼失去了作用。

  他在親兵的護衛下,不退反進,提劍殺向荷軍的戰艦。

  風浪中,船只劇烈搖晃著,從甲板邊緣向下看去,下面是可怕的海浪,仿佛要奪人而噬。

  王笑亳不猶豫地往荷蘭戰艦上躍去。

  “隨晉王殺敵啊!”楚軍紛紛大喊著。

  沙灘上,忽然也傳來一聲聲高呼。

  “殺啊!”

  賀琬與舒愛星終于帶著三百余人從荷軍背后殺上來。

  荷軍顯然沒想到楚軍在異國作戰還能保持這樣的士氣。

  兩面受敵,讓他們終于開始慌亂…

  天光漸亮。

  雨勢未減,殺戮卻還在繼續。

  大船上冒著余煙,又被雨水打散,血水在甲板上流淌。

  海面上到處都是浮尸…

  博爾特終于感到絕望。

  他真的不明白,世界上最強大的海軍荷蘭海軍,怎么會就這樣敗了,敗在野蠻人的刀劍之下?

  他站在唐堡號的指揮臺上,看到前方有楚軍殺過來,再轉頭一看,后面也有百余楚軍逼上來。

  而他手下的士兵已不足百人。

  博爾特沒有選擇投降,他早就發現了楚軍不接受投降。

  雖然他不明白為什么。

  荷蘭并不是北楚的死敵啊,明明是北楚先來搶戰琉球的。

  這讓他感到憤怒,但又無力。

  “卑鄙!你們太卑鄙了!不宣而戰,還趁我們不在船上的時候偷襲我們…有本事堂堂正正和我們海戰啊!決一勝負啊,無恥之徒!”

  博爾特不停謾罵著。

  可謾罵止不住楚軍的攻勢。

  終于,他絕望地瞪向西方,喃喃道:“特羅普上將、科恩總督會替我報仇的…”

  這般念叨了一句,博爾特提起佩劍,想要自刎。

  突然,“嗖”地一箭射來,從后面射穿了他的脖頸。

  血噴灑而出,濺在博爾特的拉夫領上,順著拉夫領的褶皺又流向他的身體,而他也倒了下去。

  王笑望著這一幕,心想“為什么荷蘭貴族總喜歡在脖子上帶一個脖套?就像一條戴著伊麗莎白圈的狗…”

  他走上高臺,掃視了一圈,見到舒愛星正帶著士卒用弓箭繼續射殺跳水逃跑的荷蘭人。

  這些滿州人擅用弓箭,在這個雨夜的戰斗中發揮了不小的作用。

  而這場戰斗也就此到了尾聲…

  規模不過上萬人,在王笑眼里只是一場小仗罷了。

  他有些疲倦地站在那繼續掃視著戰場,目光又忽然停了停。

  只見南方的海面上,一艘小海晃晃悠悠向這個漂來…

  布木布泰站在船頭,抬眼望到的是一片狼藉的戰場。

  雨天的清晨,海面上漂浮著碎木和尸體,遠遠傳來楚軍的歡呼…

  隱隱約約聽到“晉王萬勝”的字眼,她不自覺地抿著嘴笑了一下。

  這一笑之后,她卻是又微微一愣,發現自己設想中不是這樣啊。

  她設想中,也許自己趕過來的時候遇到的是正激烈的戰場,可以幫王笑殺敵、幫王笑出謀劃策,甚至還能在戰場上救他,在他面前盡情地展現才華武功,讓他感激自己、不再忌憚自己。

  但小船在雨夜里劃得不快,那些被挾持的楚軍水手也并不配合…等好不容易趕到濟州島,一場戰事已經結束了。

  布木布泰覺得自己應該很失望才對,畢竟是又錯過了一個俘獲王笑的心的機會。

  然而她在心里反復琢磨,卻始終未感受到那種失望。

  她體會著自己的情緒,發現只有慶幸、驕傲…

  為他慶幸?為他驕傲?

  她有些自嘲地搖了搖頭,暗罵自己越活越回去了,成了那種傻乎乎的小女兒家?

  布木布泰收起臉上的笑容,緊了緊身上的披風,重新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待小船靠到楚軍戰艦邊,以女主人的口吻問了一句。

  “王笑在哪?我要見他。”

  一路走進戰艦上的船艙,布木布泰停下腳步,只見王笑正光著膀子在擦拭。

  他年輕的身體矯健勻稱,塊壘分明,從來都是她最喜歡的樣子。

  目光再一轉,見到他胸膛上添了一道新傷,布木布泰眉頭就擰了起來,怒氣迸發。

  仿佛是她所擁有的、珍視的貴重物品被人摔了一個缺口。

  “你受傷了?”

  “你逃出來的時候,打傷了看守你的護衛?”王笑也不回答,擦完了頭發,披上一件衣服。

  布木布泰冷笑道:“打暈了而已。”

  “嗯。”王笑道:“你身上也濕了,換件衣服吧。”

  布木布泰不著急換衣服,反而問道:“你打贏了,全殲了荷蘭人?”

  “是。”

  “你打算以什么名義召告天下?”

  “荷蘭海軍結盟清朝,擊毀我兩艘運兵船,這次又打算進犯我國土,我殲滅了他們,還要什么名義?”

  “但這里是朝鮮。”

  “那又如何?”

  布木布泰道:“我給你一個建議。從周朝到唐朝,一千六百年間,朝鮮政權皆華夏所建,其中西漢、東漢在此設立郡縣近四百年;

  唐時,滅高句麗、設安東都護府;元時,更是統治朝鮮近百余年。就說這濟州島,元朝也曾在島上設置了耽羅軍民總管府。”

  她看著王笑,目光中閃動著奇異的光芒,又道:“換言之,朝鮮自古皆是華夏領土。你這次既然是在此殲滅荷軍,不如干脆收復‘失地’,宣以大義之名。

  然后再駐兵于此,西可扼住長崎的航線,使荷蘭人不能到倭島貿易,打消他們再占有據琉球的野心;東可以水師兵指松江、蘇州、南京、杭州…”

  王笑看著布木布泰,能看到她眼里的光芒。

  他覺得她的情緒就像是一個女人見到了名牌包包。

  但布木布泰并不像一般的女人,她不是名牌包包就能滿足的。

  能讓她興奮的,是天下至高的權柄。

  這也是王笑一直認為她很危險的原因。

  但今天他不再像往常那樣提防布木布泰,只是以平和的語氣道:“這些我知道,謝謝你的建議。往后…你回科爾沁去吧,至于孩子,等他到十六歲,我會讓他去見你。”

  布木布泰一愣,問道:“你說什么?”

  “這次你算是幫了我,我可以放了你。”王笑一邊穿著衣服,一邊又繼續說著。

  “我不想再懲罰你了,甚至我就沒有想從你身邊奪走孩子,我只希望他能得到漢人的教育。往后你想見兒子就見,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不會強制你,只是建議你回科爾沁去…”

  “你不恨我了?不討厭我?”

  “嗯,不恨了。”王笑道:“但我們也別再糾纏下去了。”

  布木布泰抬頭看著王笑,只在他眼中看到了…平靜。

  不再有厭惡、不再有忌憚,那些憤怒、生氣的情緒已經完全消散。

  但,伴隨著那些負面情緒而生的,那些占有、征服、報復…甚至欲望,也全都不見了。

  王笑似乎視她為普通人了。

  這讓布木布泰一瞬間覺得心里空了一下,只剩下茫然然一片。

  “什么叫‘別再糾纏下去’,你…”

  “以前,我恨過你。”王笑道:“在沈陽的時候,我本要逃出生天了,你把我捉了回去。嗯,你視我如男寵。你還殺了孟朔、布爾玳、蔡念真…我一直很恨你。”

  他說著,釋然地笑了笑,又道:“前些日子,我們一次一次地…那個。我后來一直在想,那是感情嗎?

  好像不是,它摻雜了太多別的情緒,比如,你想要征服我,于是我反過來征服你。我不想殺你,卻想對你發泄。

  再后來,你救過王家,這次也盡心盡力地幫了我…”

  他話到這里,似乎不知道怎么說,踱了幾步,才緩緩又道:“昨夜我殺了很多人,我就像一個殘忍的屠夫。也許是我殺光了那些外國強盜,心里的戾氣終于消了吧。今天再看到你,我發現我不恨你了。

  你是我孩子的母親,對我始終是不算太差。你是蒙古人也好、滿人也罷,往后也會是我的同胞…總之,我不恨你了。”

  布木布泰愣愣聽著這些,沒有說話。

  王笑很平靜地看著她,又道:“我們,一筆勾消吧。”

  他很誠懇,也很坦然。

  然而布木布泰眼中卻泛起絕望。

  “一筆勾消?”

  她喃喃著,搖了搖頭,道:“你在我身上橫沖直撞的時候怎么不說一筆勾消?我給你生了孩子的時候你怎么不說一筆勾消?你現在…”

  “是非對錯我已經不想再說了。”王笑道:“放下吧,大玉兒,我們到此為止吧。”

  “不。”

  布木布泰還在搖頭,嘴里喃喃道:“我要你娶了我…”

  “我說過,不可能的。”王笑道:“你曾試圖傷害的我的妻兒。我已經不再追究你了,但不可能娶你。”

  他依然很心平氣和,又道:“我自問沒有對不起你…算了,就這樣吧,你換件衣服,別病了。”

  王笑說完,抬步向外走去。

  當他走到門口,布木布泰忽然說了一句。

  “王笑,你不能這么對我…哪怕是外室也好,你不能這樣對我…”

  王笑回過頭,再看向布木布泰,眼神帶了些許憐憫。

  他知道她這樣驕傲的女人,能說出“哪怕是外室也好”是怎么樣的妥協。

  但他還是搖了搖頭。

  “放手吧,我們沒有再糾纏的必要了。”

  “憑什么?!憑什么別的女人可以我不行?!”布木布泰忽然大吼道。

  她討厭王笑的心平氣和。

  “因為我和她們有感情…”

  “放屁!”布木布泰仰了仰頭,眼里的淚水卻還是滾落下來。

  她盯著王笑,道:“那我呢?在你眼里我算什么?你給我好好想一想自從相識以來我是怎么待你的?我給了你我的身子,給了你我的一切,為了你,我背叛了大清、背叛了福臨。你卻說你和她們有感情,我沒有?”

  王笑搖了搖頭。

  “你想要的是‘得到’,你只是想要得到我以及還有我背后的權柄。”

  他放緩了語氣,帶著安慰的口吻道:“我知道,求而不得很苦。你對我始終是這種‘求而不得’的苦。

  佛家說‘貪嗔癡、求不得、怨憎會、愛別離’,我知道你心里很難受,但,世上不是所有東西就該你得到。

  我們之間不是感情,你對我,只是占有、是不甘,到此為止吧…”

  布木布泰輕蔑地譏笑起來。

  “王笑,你在騙你自己。”她哂笑道,“你敢說你對我沒有感情?你頂進來的時候…”

  “那是欲念。”王笑道:“欲念…有吧,但它不足以支撐我們走下去。我們沒有相濡以沫的感情。你趁早放下吧,去找你內心的平靜…”

  “你去死!你聽哪個和尚說的‘貪嗔癡求不得’,去死啊!我要把世上的和尚殺光…”

  布木布泰喊叫著,然而她已經激怒不了王笑了。

  她看著王笑離開的方向,最后抱著自己的胳膊,在地上蹲下來,

  她又仰了仰頭,只覺自己真的太討厭王笑今天這個樣子了。

  討厭他說的那些像得道高僧一般的話。

  ——呵,男人,提上褲子就說什么‘找內心的平靜’,可惡。

  她渾然忘了一開始是誰脫了誰的褲子。

  于是低聲又罵了一句“道貌岸然。”

  然而不管罵再多遍“可惡”,她還是感受到了巨大的痛苦。

  一顆心如被絞成了千萬瓣,痛苦和空虛涌上來,竟是到了讓人難以承受的地步。

  “為什么會這么難受…你是博爾濟吉特,你不能這樣…”

  她心想著不能哭,淚水卻還是不可抑制地涌了出來…

  雨過天晴,海面上的血跡與尸體一點點被海水吞噬,濟州島的沙灘上漸漸又恢復了一點往日的美麗。

  王笑覺得自己成長了不少。

  不僅是終于帶著家國開始走向一條新的道路,他也認為自己在處理感情問題上成熟了…

  而布木布泰咀嚼著求而不得的痛苦之后,也在心里不停問著自己這痛苦從何而來?

  真如他所言,是沒有感情,只有占有嗎?

  許久,她終于喃喃了一句。

  “為何你感覺不到呢?為何?是你太愚蠢了,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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