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程真的是恨死剛林了。
這家伙以前就黨附多爾袞,本來就是自己的政敵。
但大家都惜命,為了能投降王笑,只好齊心協力一起共事。
政客嘛,有利則合。
——但剛林你也太蠢了吧?!老夫千叮嚀萬囑咐讓你看好吳克善,千萬看好吳克善!為什么還能出這么大的紕漏?!
剛林被范文程一瞪,又心慌又委屈。
“范大人,你別這樣看我,你消消氣,我…晉王就要到了,我特意讓人把吳克善親王帶到這邊…沒想到這個楚官也太囂張了…”
“郭大人,你誤了大事知道不知道!”
范文程氣呼呼地一跺腳,轉進回音壁,只見一名楚官正梗著脖子站在吳克善等一群人對面。
這楚官三十余歲,長了一張讓人討厭的方臉,昂首挺胸像一只好斗的公雞,一看就是最讓人討厭的那種清流蠢官。
要是不蠢,能跟人家蒙古親王吵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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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語言都不通啊…
“你們說大乾朝乃華夏王朝,稽列圣之洪規、講中華之定制?但你聽聽你自己說的,姑侄共嫁?可知半點禮儀?!”
吳克善:“…”
通譯道:“就是一點小事,你這個…你為什么一直說一直說?”
“小事?!你說這是小事?!綱常倫理,你說是小事…”
那楚官已經開始擼袖子了…
范文程一瞬間臉色變得煞白。
別人不知道,他卻知道,這個楚朝的清流文官把禮儀綱常看得有多重。
這些人無理都能攪三分,何況是禮儀之事?‘激成過舉’、‘撼門慟哭’之事屢見不鮮。
一旦讓他們又開始議禮,大乾朝的正統名份就完了。
他連忙沖上去,想要去拉住那個楚官,息事寧人。
“諸位,請聽老夫一言…”
也不知道是誰,伸腳絆了范文程一下。
“哎喲!”
場面登時又是一片大亂…
“父親!”范承謨連忙搶上,大喝道:“給我拿下他們!”
“你們干什么?要動手?!”
“快!把范大人撫起來…”
“誰干的?!”
“羅德元!你太放肆了,還不快向范大人道歉…”
“你們想干什么?讓晉王娶了蒙古姑侄,使我煌煌華夏禮儀之邦也效那胡風胡俗,顛倒綱常?!”
“我要上奏晉王,一個博爾濟吉特氏都不能娶!這所謂的乾朝,不招降也罷!”
“不錯,我愿隨羅大人一同上奏!”
“都別說了,別說了…”
“嚯咕!格爾該亦訥豁埃…”
剛林呆呆站在那里,腦中一片空白。
那句“晉王一個博爾濟吉特氏都不會娶”入耳,他已經隱隱預感到了什么…
——這要是讓陛下聽到了,我該怎么辦?怎么辦?
然而再想阻止已經晚了,爭論已經越來越激烈…
也不知是誰,很快就把天壇里發生的消息傳了出來。
連京中百姓也開始七嘴八舌地議論此事。
“聽說了嗎?陛下的親生兄長,要把他女兒也一起嫁給晉王…”
“不會吧?不是說女帝要下嫁晉王,從此當一家人嗎?”
“人家是姑侄共侍一夫…”
“這也太亂來了吧?”
“天壇里面鬧翻了天,許多楚朝的官老爺反對,又要死諫了呢…”
“又要死諫了?這下真感覺楚朝回來了。”
“是啊,有兩年沒鬧這種事了…”
“我要是晉王就答應了…”
“你能是晉王嗎?你看看你那張臉。”
“這事肯定是不行的,我們又不是蠻夷,官老爺們肯定得反對呀…”
“那這受降之事可怎么辦啊…”
“快走吧,別跟著看熱鬧了,萬一真打起來了…”
領了大乾朝的賑濟是一回事,對倫俗理序的維護又是一回事。
千年來的儒家道德思想浸染,人們下意識就認為晉王拒絕納人家姑侄,于理于情都是做得沒錯…
輿論似乎漸漸開始發生了變化。
終于,有人扯著嗓子大喊了一句。
“晉王到了!晉王到了!”
“我的天!快看那些士兵,好可怕…”
“快走…”
楚軍一入城,京城忽然安靜了下來…
范承謨已經扶起了范文程。
他意識到這會是一個行刺王笑的好機會,于是頗為強勢地讓人把范文程送去治傷。
他則迅速抽身,想要去找到朗保富。
然而,王笑的儀駕已經進了昭亨門…
先進門的是精銳的楚軍士卒,每個人都一板一眼,舉止動作短促有力,進了天壇便往墻邊一站,執戟護衛。
仿佛有沖天殺氣。
以前說女真人‘滿萬不可敵’,但就是這一支軍隊,一次又一次擊敗了八旗大軍,在八旗大軍面前創建了另一個‘滿萬不可敵’的神話…
王笑騎著高頭大馬,緩緩行入天壇。
他穿著一身戎裝,披著大紅披風,遠遠望見都顯得威風凜凜。
范承謨下意識停下腳步,感到膝蓋有些軟,背脊一片冰涼。
他腦子里冒出兩個字——“虎狼”。
王笑的兵馬、王笑這個人,哪怕還沒近看,就有虎狼之氣。
范承謨自詡是張良、荊軻,但在這一刻,他忽然想到了另一個人…秦舞陽。
“燕國有勇士秦舞陽,年十三,殺人,人不敢忤視…至陛下,秦舞陽色變振恐,群臣怪之。”
以前讀書,讀到這‘色變振恐’,范承謨譏笑那秦舞陽色厲內荏,但在這時候,他終于感受到了秦舞陽的恐懼。
愣了好一會,他再回過神來,只見王笑已在圜丘祭天臺前下馬。
范承謨一個激靈,擔心被人看出自己神色有異,連忙又跑進乾朝百官的隊列當中,這才松了一口氣。
耳畔是百官小聲的議論聲。
“晉王這是要去哪里?”
“聽到回音壁那邊出了亂子,要過去了吧?”
范承謨已對今天這場刺殺已經失去了信心。
王笑與楚軍的氣勢強大了,那幾個殺手只怕還沒到近前就要露了怯…
——自己還是太年輕了,缺少經驗。
他不敢把頭抬得太高,只敢偷偷抬起眼望去。
所有人都在望著王笑,那一襲紅披風顯得十分耀眼。
他本已登上圜丘祭天臺,但似乎聽到匯報,又轉向下來,向回音壁走去。
忽然,有幾個人沖出人群,奔向王笑。
“砰!”
一聲銃響,范承謨一顫,從指尖麻到心底。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張了張嘴。
遠遠的,楚軍士卒毫不猶豫擊殺了那幾個刺客…
但,王笑已倒了下去…
這一刻,范承謨幾乎失去了意識。
他真的不敢相信,多爾袞、鄭元化、岳樂…那么多人一次一次地企圖刺殺王笑,皆以失敗告終。
而自己做成了?
“晉王遇刺了!晉王遇刺了…”
一聲呼喊,再次把范承謨從恍惚中拉回來。
他轉頭四下看了看,只見群僚奔走,一個個六神無主。
遠處有侍衛抱著王笑的尸體,仰天痛哭。
范承謨心中的恐懼終于一點點褪去,他又想起了那個叫崔老三的漢子。
“只求我大乾朝一統天下、長治永安…”
真猛士也!
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
——今日,天下震動,如此大事,出于我手!
范承謨抬腳跑起來,他要馬上去見舒愛星、朗保富、阿奈布、吳克善,還有他父親、索尼、剛林、馮伯衡…
“我已攪動風云,當請諸公匡扶大乾社稷…”
“啊?晉王又死了?”
“說了嗎?他們不是喊的是‘晉王遇刺了’嗎?”
“沒死嗎?”
圜丘西北面的柏樹林,索額圖與納蘭明珠正坐在樹枝上聊天。
納蘭明珠想了想,道:“那個距離,你能一銃就打中嗎?”
“我不能。”
“你看,連你都不能…晉王的死訊我們都聽了這么多次了,又不是什么新鮮招術,為什么總有人信呢?”
“但是他倒…”
索額圖說著,臉上浮起憂慮之色,馬上翻身躍了下去。
“不行,我得去叫父親不要輕舉妄動。”
納蘭明珠只是撐著頭,有些悲傷地看著他的背影,喃喃道:“真好啊,你現在還有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