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笑很關心永平府的治理,因此在這里多呆了幾天。
他每天都會到各處走走看看,并對官員們交代許多事情,偶爾還顯得有些啰嗦。
“治理薊、遼,不要再以過往的辦法,往后沒必要再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去修建防御工事。衛所也要廢除,你們上任之后,先把田地分了…
之后考慮如何利用環渤海的優勢、使百姓富足,比如可以在秦皇島開商埠,別撥銀子去修繕山海關和長城,在我看來,山海關都可以拆了…”
夏向維一驚,道:“請老師深思。”
亦有不少官員道:“請晉王深思,山海關乃邊郡之咽喉,京師之保障,可謂當今天下第一關,萬不可輕毀藩籬…”
王笑擺了擺手。
“沒什么天下第一關的,我們的邊郡也不會是永平府。”
他神情鄭重了幾分,又道:“這也是我要你們必須明白的一點。不要把永平府、錦寧當成‘邊郡’來治理。此處,往后乃楚朝之腹地,魚米之鄉。”
“是。”
倒也有人心想“京城都還沒收復呢,就把永平府當魚米之鄉了”,但再一想,難道京城還收復不了嗎?晉王都不急,我急什么?
王笑又道:“當年我第一次來永平府就說過遼人的問題。這次我還要再提一遍,你們牧守一方,千萬別再分什么遼人漢人,治下百姓不論族種,需一視同仁。”
“晉王放心,我等一定不負晉王厚望。”
“我不放心,我會經常來的。”
諸官神色又是一凜。
王笑目光一轉,看向接下來要去錦州、寧遠等地上任的官員。
“遼東幾個州府的問題更嚴重,以往那里是軍府、沒有設置文官治理。你等上任之后,要面對的是彪悍的民風、各族之間的矛盾、還有跋扈的武將。
邊防和民生之間如何協調,很考驗你們的施政能力…”
王笑的目光從一個個官員臉上看去,只有新任的錦縣縣令余從容坦然迎向他的目光。
“晉王放心,只要秦將軍不會殺了下官,下官一定治理好錦縣。”
王笑頗滿意他這種敢得罪武將的態度,面上不顯,只是點點頭。
“希望我下次到遼東,不要罷免你們太多人…”
話到這里,一個楚軍跑到門外。
“報晉王,有人想要求見晉王,京城來的,自稱是…”
那楚軍說到這里,似乎覺得有些難以啟齒,猶豫了一下才繼續道:“他自稱是大乾朝使節,是來與晉王商談投降之事。”
果然,周圍的官員中有人嗤笑了幾聲。
大乾朝?使節?
王笑懶得親自去見所謂的大乾朝使節,隨軍又沒帶什么禮部的人,打發了夏向維去見。
夏向維隨意安排了一部官衙,讓人帶那乾朝使節過來。
對方是個年輕人,不過二十五六歲左右,身量不高,卻是孔武有力,顯然是會武藝的。
這人長得一張圓臉,看起來慈眉善目的…雖然只有二十多歲,但就給人一種慈眉善目的長輩的感覺。
彼此見了禮,夏向維笑道:“過家家你可聽說過嗎?稚童們扮作成人,模仿成人的樣子說話做事,天真爛漫啊。”
在他眼里,所謂的大乾朝就像過家家。
那使節聞言也不羞惱,不卑不亢應道:“夏大人所言甚是,孩童確實是天真爛漫,但數十年后,這天下的棟梁該是現在這些孩童嘍…”
半個時辰后,夏向維走進了王笑臨時的公房。
“老師,學生見過那乾朝使節了。”
“說吧。”王笑頭也不抬。
“他叫姚啟圣,浙江會稽人。”夏向維道:“這人頗有意思,可以說得上是有些怪…”
“姚啟圣?”
王笑隱約覺得哪里聽過這個名字,一時又想不起來。
“是,他飽讀經書,有個秀才功名,又學了一身武藝,是文武雙全。”夏向維道:“學生讓錦衣衛向他身邊人打聽了一下,倒也聽得幾樁軼事。”
“嗯。”
“他前些年跑到通州游歷,被一個地方豪紳欺凌。建虜入關之后,他投效建虜,因有才華,被任為通州知州,結果這姚啟圣只做了一件事…他帶著建虜把那個與他結仇的地方豪紳殺了,然后辭官而去。”
王笑聽到這里,從公文間抬起頭來。
他確實感到這人有些意思。
“快意恩仇?”
“是,快意恩仇。”夏向維又道:“姚啟圣辭官以后不久,在京郊遇到兩個八旗兵強擄民女。他上去假意好言相勸,然后突然搶下他們的佩刀,殺了這兩個八旗兵,把救下的女子送還其家。
因此,他被清廷捉捕,但他有個朋友是隸屬漢軍鑲紅旗,保了他一命,這兩年他一直被關在刑部大牢。”
王笑聽到這里,擱下了手中的筆,道:“這人行事倒是不拘泥。”
“這次博爾濟吉特氏自立,大舉啟用漢人漢官,因有人舉薦姚啟圣,破格拔擢他為禮部主事。”夏向維說到這里,搖了搖頭,道:“任一個秀才為六品主事,也著實是亂來。”
王笑站起身,招過一個錦衣衛,低聲吩咐了道:“去把你們查到的乾朝官員情報給我。”
“是…”
“你接著說吧。”
夏向維道:“姚啟圣這人是個通實務的,他對商貿很感興趣,與學生就這方面的事務聊了很久,對老師收復琉球之事也是大加贊譽…”
王笑皺了皺眉,仿佛想到了些什么。
他努力回憶了一下…大概是六七歲的時候吧?每天夜上,都有沉重的作業要做,大姨則是在看電視,他偶爾也會趴在房間門邊偷偷看兩眼…
那陣子大姨看完《孝莊秘史》就看《康熙王朝》來著,電視里清軍出師攻琉球,有個老頭也想去,說為了收復琉球,他祖墳都讓人家挖了…是叫姚啟圣嗎?
太久了,實在想不起來…
現在自己發達了、都當了晉王了,銀子倒是很多了,可惜不能給大姨換臺大電視…
收回心思,王笑隨口應道:“布木布泰用人的眼光還是很毒的,不要小瞧了她。”
“是。”夏向維道:“姚啟圣這次來,是代表乾朝想要向我們投降。”
“有什么條件?”
“說是誠心歸降,不敢有非分之請,一切‘依舊制’即可。”
“這‘依舊制’你怎么看?”
夏向維道:“依舊制,各省部官員可酌情任用,保留其家財。乾朝既已立國,則須按帝王退位之禮,封博爾濟吉特氏至少一個王公,但她是女人…唯一可循的舊例就是武則天退位以后稱大圣皇后。
姚啟圣話里話外的意思是,博爾濟吉特氏還是想當…晉王妃。”
王笑道:“知道上次我為何不答應她歸附嗎?我不接受有人憑借‘侵略中原’的功勞,改頭換面跑到我們的朝堂上來把持權柄。
我招降唐家、封唐家兄弟為侯,不是因為唐家兄弟起兵造反成了所謂的皇子。
這個侯爵,犒賞的是他們在關中助我擊敗多爾袞;犒賞的是他們放棄爭霸,保全了陜西、山西,使數百萬人免于戰火。”
“是。學生明白了。”
“你問一問姚啟圣,他說的依舊制,他們配嗎?他們為這華夏立過什么功勞?”
“是。”夏向維道:“但他們既然想要投降,我們至少該給個條件。”
“首先,所有人接受我們的審判,包括布木布泰、范文程、索尼等人,這些年他們做過的好事,比如入關之后優待漢人;做過的壞事,比如屠戮永平府等地,該賞的賞,該罰的罰,該殺的殺。
審過之后,活下來的可以作為大楚的子民。但搶掠來的財物、宅院、田地等等需要全交出來。
到時候想要再出仕的,可以,通過我們的官選考試,與所有人一樣,從最低層的吏員做起…”
夏向維又問道:“相比起瑞朝歸降的條件,是否過于苛刻了?”
王笑道:“情況不同,當時瑞朝上下經歷磨難,心氣沒了。京城里這些人還在試圖賣弄聰明…換言之,他們還有不服氣,還有過高的期待。”
“那…小公子如何安排?”
王笑默然了一會,道:“你是永平府人,對這事是什么傾向?”
他雖然是在問,但前面加上一句‘你是永平府人’,
——清軍屠了你家鄉,你話里話外為何是傾向于接受他們的投降?
夏向維道:“如今入關的滿人百姓也有近十萬人,他們未必全都是手上沾了血的,往后這些人如何處置是個難題。
學生認為,要是能招降那所謂的‘乾朝’,對于以后治理這些滿人,甚至平定遼東都有益處。
至于當年永平府遭屠之事,學生自然也恨,比誰都恨。這些年常常在夜里輾轉反側,恨不能殺盡那些旗人。
但,真到了今天…學生還能真下手不成?這天下各族,總歸還是要找到一個相處之道。”
王笑深深看了自己這個學生一眼,認為他有時為了顧全大局太容易妥協。
但王笑卻也沒指責夏向維什么,道:“別讓姚啟圣看出你的傾向。你告訴他,要投降就必須按我的條件,否則就等著我大軍攻入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