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潼關內外,許多人依著自己的計劃緊鑼密鼓地安排著…
蔡家禎命人剝下周衍的衣袍,由軍中銳士套上,送往潼關西南方向的關西溝作餌。
多爾袞命阿圖、輝蘭各帶五千人埋伏在山谷當中,等著秦山湖上鉤;
同時,也傳令蘇克薩哈在潼關東南方向的望遠嶺設伏,準備殲滅唐節。
終于,夜幕降臨…
瞭望塔上的清兵拿著千里鏡望了一會,跑到多爾袞面前。
“報!有五千楚軍偷偷從潼關西面城門出關,向關西溝進發。有萬余兵馬從東面城門出關,向禁溝進發…”
多爾袞篤定地點點頭,目光看向坐在對面那個畏畏縮縮的年輕人。
他目光不屑,語氣中卻對北楚皇帝倒還有幾分客氣,笑道:“建武皇帝,你屬下還是有幾位忠臣的,秦山湖今夜要冒死救你啊。”
年輕人面對多爾袞這樣渾身殺氣的人物,嚇得連頭都不敢抬。
“放心吧,我是不會殺你的。”多爾袞笑道,“你對我來說,很有用…”
與此同時,黃河對岸的峽石崖上。
劉一口的大手掌在地圖上重重按下。
“張光耀,你攻風陵渡,隔絕潼關的東面、西面兩股建虜間的聯絡!”
“是!”
“耿當,你帶人搶占蒲坂津,給我死死守住,絕不能讓建虜渡過黃河逃出關中…”
“是!”
“本將會居中策應,隨時支援。關中之戰勝負在此一舉…”
函谷關。
三百余個因為周衍叫門而投降了蘇克薩哈的楚軍一個個翻身而起,扼死了看守他們的清軍,沖向糧庫。
他們把一袋袋糧草搬開,掀開地面。
那下面是一個武備庫。
他們端起火銃,背上單刀,把手雷掛在腰間。
“動手…”
禁溝,唐節率軍走了一段路之后,忽然高高揚起手。
“停,前軍作后軍,攻河灘上的建虜大營…”
“喏!”
山谷中的火龍忽然轉向,掉了個頭,加快行軍速度,從望遠嶺的西北方向沖向河灘上的清軍大營。
望遠嶺上,蘇克薩哈舉著千里鏡望見這一幕,臉色猛得一變。
“快!不要再埋伏了,回援大營,回援大營…”
唐節的兵馬如長槊一般刺向清軍大營。
廝殺聲起,蘇克薩哈馬不停蹄趕向大營回援,而在東面,一小支來自函谷關的楚軍也在全速趕來,準備在蘇克薩哈的腹背予以致命一擊…
關西溝。
秦山湖也是高高揚起手,喝道:“停止前進!”
前方的清軍設下的埋伏如同一個袋子。
五千楚軍卻在進入袋口之前突然轉向,攻向了潼關正西方的清軍大營。
與此同時,潼關的關門再次打開,蔡悟真領著所有兵馬向多爾袞的大營殺來。
多爾袞還在帳中對著那年輕人描繪他是打算如何利用他楚朝皇帝的身份。
“本王不像王笑那樣假惺惺,本王拿下山東之后就會給你一個痛快,這對你而言也會是一個解脫。”
話說到這里,值夜的守衛沖進帳中。
“攝政王,楚軍殺來了…”
多爾袞一愣,接著露出一個意外又好笑的表情。
蔡悟真這是怎么想的?真以為能在戰場上打敗木王不成?
他與布木布泰合作的話,勉強還有機會,只要行事再隱秘一點。
現如今這樣,放棄潼關天險殺出來,與取死何異?
也罷,不知死活的廢物,送送他…
“我不是陛下。”坐在對面的年輕人忽然開口道,他還是一副畏縮的樣子,眼神卻帶著興奮。
“我是假的啊,狗奴。”
罵了一句之話,年輕人似感到巨大的快意,眼神漸漸瘋狂,忽然撲起來去扼多爾袞的脖子。
“我殺了你…”
“嘭”的一聲響,沒等多爾袞動手,一名侍衛一腳把年輕人踹在地上。
“你想騙本王?”多爾袞坐在那動都沒動一下,道:“你就是周衍。”
“你就是個蠢貨…哈哈哈…”
年輕人狂笑起來,這陣子裝成周衍讓他感到有些壓抑,此時忽然釋放開來,整個人都顯得躁動,不停在侍衛的腳下掙扎著。
“狗奴,你當年入塞,在望都縣荊莊村的血債,今日該償了!”
他狂吼著,嘴里的話越說越快,最后各種污言穢語也喊出來。
多爾袞卻只是很平靜地打斷他的話。
“本王不記得什么望都縣荊莊村了。”
年輕人滯愣了一下,涌起巨大的憤怒,臉色也因憤火而變得通紅。
“不記得”三個字讓他感受到極強烈的羞辱與藐視,仿佛自己在多爾袞眼中連一只螻蟻也不如。
他想要再罵些什么。
然而多爾袞已向侍衛丟了一個眼神。
——這個人確實不是周衍,沒用了。
侍衛利落的提刀,割斷了年輕人的喉嚨。
那年輕人眼中生機盡去…他知道自己原本還是有活命的機會,只要繼續扮成皇帝,如今楚軍等夠破營,未必不能救出他…
但他不怕死,他更愿意把恐懼帶給多爾袞。于是在斷死的關頭,他還是死死地瞪眼,努力張嘴說些什么。
喉頭里血泡往外冒,“咯咯”的聲音有些駭人。
多爾袞卻聽得出來,這個年輕人想說的是“血債血償,就在今夜…”
“愚蠢。”多爾袞冷笑了一聲,揮揮手讓人把尸體拖出去。
他反而更疑惑了,這是一個假皇帝,但為何楚軍要配合著演?有什么意義呢?
“為了把那些人都釣上鉤。這一戰,我們不僅要擊敗多爾袞,還要把朝廷里那些被布木布泰控制的人都引出來,一個一個翦除掉。這比打敗多爾袞還重要,只有杜絕了內部的投降主義,我們的將士們才能一往無前。
記住,以斗爭求和平,則和平存;以妥協求和平,則和平亡。倘若前方的將士浴血殺敵,后方的高官顯貴們卻一心想要談判、想要和談,那這樣的朝廷,與茍且偷安的南宋有何異?
我們要表明一個態度——我們舍身救亡,非是為誰人一家之天下。為的是什么?往大了說是民族公義,往小了說是保護你們自己的家園。唯有家國利益與你們每個人的利益相同,這樣的家國才值得你們舍生忘死。
六朝何事,只成門戶私計?
我們不是來給某個高官顯貴門閥士族掙富貴的!我們面對敵人,面對膽敢拖后腿的人該是什么樣的態度?
‘憑卻長江管不到,河洛腥膻無際。正好長驅,不須反顧,尋取中流誓。小兒破賊,勢成寧問強對!’”
蔡悟真腦中不斷回憶著王笑說的這些話。
他父親的面容再次在腦海中模糊起來。
“門戶私計”何等貼切的四個字?
只有他自己知道,為了這門戶私計,他付出的是怎樣的代價…
又帶著些不屑、又帶著些悲涼,他把腦海中父親的樣貌徹底揮散,眼神愈發變得堅毅而狠厲。
他已然沖進了多爾袞的營帳,渾身散發著必勝的決心。
對面火光大亮,蔡悟真忍不住大聲喊道:“將士們,你們為何而戰?”
楚軍紛紛應喝。
“為天下公理,為父母妻兒。”
“好兒郎!”蔡悟真長矛一指,又喝道:“殺…”
兗州,某個山城之中,周衍忽從睡夢中驚醒。
月光從透過窗紙灑下,屋子的陳設很簡陋,他依舊有些不習慣。
他推開門走到院里。
王現正坐在院中喝酒,披著頭發,很愜意的樣子。
“陛下睡不著?喝一杯嗎?”
“我不喝酒。”周衍在石凳上坐下,定定看著王現,問道:“你何時送我回去?”
“陛下想回哪?濟南?還是開封?”
王現比王珍多了些灑脫,比王珠多了份親和,另還有一份男子少有的柔美,雖是在問話,卻不顯得咄咄逼人。
他揣著酒杯子,沉吟了一會,緩緩道:“靖安王的意思,等打完這一仗,就送陛下回開封,等到明年,也許就能回京城了。”
周衍點點頭,道:“也好。”
“我們相處了這些日子,交情頗深了。”王現忽然說道,“一起喝一杯吧?”
他這次沒有用尊稱,但眼神卻更誠摯了一些。
周衍不好拒絕,拿起酒杯抿了一口。
“有些話我或許不該說,但為了我們的交情,我冒昧一說。若是覺得不能入耳,今夜過后就忘了吧。”王現又說道。
他依然不用尊稱。
“什么?”
“我認為,眼下是你改變命運的機會,這樣的機會往后未必會有。”
“什么意思?”
王現道:“你該知道的,笑哥兒永遠不會還政于你。”
周衍一愣,手里的酒灑在手上。
“我前段時候見了大哥一面,深談了一次。”王現緩緩說道:“笑哥兒的意思恐怕是一輩子都把陛下你當成一個傀儡。他也沒有奪位的意思,只打算等下去,說是要等天下人改變的那一天。
我不知道他說的改變是什么,但四十年、五十年、六十年…他會等下去,并且讓所有人談忘掉你這個皇帝…”
周衍臉色更白,喃喃道:“你到底在說什么?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但你應該知道,你已經無力改變了。難道憑宋信、宋禮兄弟,能為你奪回權柄嗎?”
周衍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只有無力感。
“我曾經被拘留在南京城兩年九個月二十一天,我知道那種日子是什么感覺。”王現緩緩說道:“你若是終其一生當個沒有實權的皇帝,也許會比被奪位還煎熬。你才十八歲,往后人生漫漫,真的要一輩子成為一個擺件嗎?”
“那你…想讓我怎么做?”
“不是我想讓你怎么做,而是你想做什么。”
王現嘆息了一聲,道:“我不可能替你爭的,任何一點權力我都不會替你去爭。我能做的,只能是出于私誼,多給你一個選擇。”
“選擇?”
“是。”王現道:“你若想走,換一個身份,從此隨心所欲地過日子,我可以讓你走。”
“走?走去哪?”
“你自己決定,我可以給你銀子、替你隱瞞身份。”
王現的目光很坦誠,眼神中卻還帶著些許憐憫之意。
周衍低下頭,良久都沒有說話。
他自己有怎樣的能耐自己清楚…如果真如王現所言,王笑是那樣的打算,他知道自己翻不出什么浪來。
反過來,離開這里,他知道自己可以活得很灑脫自在。
院子里,兩個人良久都沒有說話。
直到一壺酒喝完,周衍才開了口。
“你放我走,自己也要承擔不小的罪名吧?”
“你不覺得我是在包藏禍心就好。”
周衍道:“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今日所言,全是因我們之間的私誼…”
王現點點頭,問道:“你可以考慮兩天,最多兩天。”
周衍搖了搖頭。
“不用考慮了,我不走。我繼承的是祖宗的江山社稷,無論如何,都沒有拱手讓人的道理。”
“哪怕一生沒有實權?”
“那也沒有一走了之的道理。”
王現注目看著周衍,好一會之后,點了點頭。
“好,這是陛下自己的選擇?”
“君無戲言。”
王現回到屋里,在書案下坐下來,沉吟了一會,提筆給王笑寫信。
他為周衍感到有些難過,因為這里并沒有任何一個人提起…昨日是皇帝陛下的誕辰。
反而只有王笑早早派人傳來書信告訴了他一句話。
“等陛下過了十八歲生辰,堂兄給他做一個選擇吧,是去是留,全憑他自己決定…”
王現不太明白,王笑這么做到底是出于什么樣的心思。
但現在,周衍的決定已經做出來了。
卻不知楚朝還有幾個人關心著這位皇帝陛下…
王現一封信寫罷,正要封起來之時,他忽然猶豫了一下,又重新放回屜里。
——關中之戰大概就這幾天會有結果,到時再寄吧。
他這般想著,喃喃道:“這才是你我之間的私誼…”
潼關以西,清軍大營。
某個小小的營帳之中,侯恂、侯方夏父子正被看押在這里。
兩人被已熟睡,忽然被遠處的殺喊聲驚醒,連忙翻身而起。
過了一會,外面忽然有腳步聲逼近。
“帶這兩人去見攝政王…”
侯恂與侯方夏對視一眼。
——完了!那個假冒的陛下暴露了…
父子兩人這一眼之間,心中已有了定計,老老實實地跟著這隊清兵走出營帳。
因二人都是文人,一直以來又有投降的態度,倒也沒有配戴鐐銬。來領他們的只有四個清兵,腰刀也沒撥出來。
走了小一會,聽著遠處殺喊聲越來越近,動靜頗大。
侯恂忽然咳嗽起來。
“怎么了?!快走…攝政王還在等…”
侯恂忽然肩膀一頂,重重撞在那清兵肚子上。
侯方夏迅速抽出一名清兵的腰刀,在空氣中一揮,并沒有劈到人。
“走!”
父子二人撒開腿就跑…
侯恂在徐州見過周衍,當然知道那個皇帝是假的。
為什么當時不揭穿?
他看得明明白白,山西一戰,清軍不能勝,反而繞道陜西,其勢與楚朝相比,已處在弱勢。
連擄到的皇帝都是假的,豈有能勝的道理?
墻倒眾人推,他不在意跟著推一把…
——可恨的是那個假冒陛下的臭小子,竟不能演到最后,這是要害死我們父子…
“快跑啊!”
“快趴下!”
“轟!”有手雷在營帳中炸開,父子里在轟鳴聲中跳躍著,膽顫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