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珰接了王現到府衙,看到下人們忙里忙外地收拾行李,他就覺得好不開心啊。
——你們歡天喜地回濟南,我去要勞苦奔波去河南,好煩…
又聽侍衛說靖安王本打算親自來迎,但宋信宋大人來了,正在前廳議事,讓他們稍等一會。
王珰心情就更差了。
他向來會交朋友,素來跟別人處得不錯。唯獨這位帝師宋先生,每次見面都要罵他是諂臣、教壞陛下云云。
最好一會別碰上面。
坐了一會,王現忽然笑吟吟地拍了拍王珰的頭。
“愁眉苦臉的做什么?小時候踩到茅坑里還能傻笑的人。”
“哎喲,大哥你胡說什么…我好歹也是個官身,不要面子的啊?”
王頎又咯咯笑個不停。
“原來五叔踩到茅坑里,淘氣包。”
王珰更有些惱,但轉頭一看,王現那雙眼睛里帶著久別重逢的喜悅與關懷,讓他氣惱的話也說不出來。
算了,懶得理他們。
沒坐一會,秦小竺人過來先接王現的妻子葉氏到后院安置。
王珰又是一驚,不自覺就向后縮了一縮。
好在秦小竺也沒理她,打過招呼就笑嘻嘻地夸葉氏好看、小侄子可愛。
葉氏被喊了幾聲“嫂子”本以為來的是公主殿下,但看作派又覺得不像,一時也是懵懵的,抱著孩子隨秦小竺去了后院…
等人走了,王現向王珰問道:“剛才那位是?”
“嗯…笑哥兒的…怎么說呢…”
“哦,懂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王珰又翻了個白眼。
——大哥你懂個屁,我的門牙就是被這個‘淑女’打掉的…
又過了一會,王笑派人來領他們到前廳。
王珰一進堂看到宋信還沒走,他就有些犯嘀咕。
今天氣運不佳啊…
王家東府與西府其實是分了家的,所以兩邊的孩子也沒排在一起論序齒。
但恰是因分了家,兩府關系一直還不錯。
以前王珠、王珍兩兄弟各有自己的事忙,而王現離家之前更有時間陪王笑玩,因而那時還是他與王笑更親近些。
那時王笑不過六歲,已能看出是個癡呆兒,王現也偶爾抱他去聽戲。
這些年在南京,聽說昔年那個癡呆的小堂弟開了竅、尚配公主、封侯封公、掌兵掌權…王現恍惚有種不真實之感。
現如今,對方已是靖安郡王了,想必幼時之事早已不記得了…
那再提舊事就沒意思了,不必鬧得像是在攀附權貴。
這般想著,王現這次回來,已決定就當王笑是一個重新認識的人。
“見過靖安王。”
“堂兄不必多禮…這位是宋大人,特意來見見堂兄。”
王現謝了,抬起頭看去,目光先是瞥了眼王笑,心道他長大后果然還是像伯母多些,眉鼻又繼承了大伯的英氣,難怪能選為駙馬…
想到伯母,王現心頭一股孺慕、感激之情再次油然而生。
——爹和大伯都是不管家務的,當年幸得伯母教誨,教自己明理做人…
他收回心思,再瞥了眼宋信,見那是個中年文官,胡須打理得很漂亮,一身儒氣,似在打量自己。
“見過宋大人。”
宋信撫須道:“你遭奸黨囚禁這些年也是辛苦,陛下與你家五郎交好,也常掛念你。陛下本想賞賜財帛,奈何…”
話說到“奈何”兩個字,宋信停下話頭,擺了擺手,嘆道:“老夫多言了。”
王笑又哪會聽不懂他的意思,但聞言也只是笑了笑。
王現便于是應了一些感激涕霖的話,稱自己身無寸功,不敢受賞…
宋信倒也知道,自己賴在這里,難免遭王家兄弟討厭。
但他擔心王笑又要任用王現為官了,有些話總是要說的。
雖然說了未必有用…
宋信是帝師,以他如今在北楚的地位聲望,幾乎已達文臣之巔…依眼下的勢頭,他哪怕什么也不做,在位置上熬著就足以當上中興名臣。
不止一個人私下對他說過“何必呢?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過去了,管他王笑是忠是奸。為齊王嘔心瀝血,最能落得什么好?”
宋信并非看不出利弊,但,忠君之心豈可容私?
今天之所以過來,一則是為陛下爭取內帑,二則也是想再勸勸王笑別再用人唯親,免得再多一個像王珍王珠那樣把持政務的…
他于是看著王現,笑問道:“你這次回來,可想要入朝為官?”
王現受寵若驚,道:“宋大人何出其言?鄙人只是一介商賈,除了經商,平時也只會聽戲、唱戲,豈可為官?”
宋信點點頭,安心不少。
他覺得這王現為人風雅溫和,比起王珠的刻薄凌厲、王珰的不成體統要好些。
王笑卻是隨手拿過些文書翻著,聽著堂上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忽掃了王現一眼,皺眉道:“堂兄這腳…莫非是裹過的?”
宋信目光看去,果見王現一雙腳顯得比旁人細些,相比別的男子確是秀氣不少,再聽王現應了聲“是”,他不由感慨王笑好毒的眼睛。
這楚朝,男子裹腳的本也不在少數。
除了裹腳,涂脂抹粉、簪花戴釵的“美男子”更有許多。
這風氣本是南北皆有,倒是這些年北方戰亂頻發少了許多,南邊卻更盛了。
王現又道:“我幼時不懂事,見那些名伶秀美,心里羨慕,裹了一段時間,被大伯罵了才解開。”
王笑有些不悅,手中的文書丟在一邊,道:“大好男兒效這陰柔之態,要讓人稱‘病夫’不成?”
王現悻然苦笑,向自己這位堂弟拱手告了罪。
宋信沒想到自己還能看王家兄弟間吵起來,只好出來打了圓場。
“總之此風斷不可漲。”王笑依然皺眉不已,只是當著外人的面也不再說什么,把話題重新繞回來,問道:“堂兄對經商之事如何看?”
宋信知道,王笑向來最不喜裹腳之俗,眼下這么說,是絕了讓王現為官的心思。
今日倒是白擔心了一場。
——另外,王家這兩兄弟要有些不和?
談到經商,王現應道:“論經商,古人有明訓,所謂‘知斗則修備,時用則知物,二者形則萬貨之情可得而觀返。’”
宋信眉頭一動,目光落向王現,問道:“你亦讀史記,知勾踐滅吳之舊事?”
“是,計然授范蠡七計,范蠡用其五計,輔佐越王勾踐,而滅吳國。”
“你怎么看的?”
王現欠了欠身,道:“勾踐要發奮圖強,于是親自下田種地,計然認為‘此竭于庸力’,于是策獻教勾踐‘漁三江五湖之利’,此為經濟運籌之道,乃我輩經商之祖師。”
宋信道:“一般商賈只知奉范蠡為‘商圣’,你卻還知計然是范蠡之師?難能可貴啊。你可知這三江五湖之利,如何漁法?”
王現道:“當是時,吳國與楚國是死敵,互有深仇大恨。但兩國各豐富物產,于是越國把吳國的海產、食鹽、礦產等物販給楚國;又把楚國的漆器、絲織、丹沙等物販給吳國…
楚國很高興越國代銷物產,又希望越國能牽制吳國,加之楚國糧食充足,于是供給越國糧食,使越國不用增糧于民,得以恢復民力。
吳國很高興越國送來了琳瑯滿目的物產,名貴的甘橘、寫筆、狐皮,越國還為吳王興筑樓臺、大送美人。吳王收了豐厚貢品,于是將割占越國的千里領土歸還。
越國得了通商之利,但卻人口稀少,勾踐便開始招攬人口,‘潔其居,美其服,飽其食’,故而四方之民聞越地多食,乃往歸附,越地乃多人…
之后勾踐滅吳,越兵橫行江淮,諸侯畢賀,號稱霸王。而越能強盛,亦有這經濟運籌之功。”
王現說到這里,道:“在下淺薄,宋大人見笑了。”
宋信又看了王現一眼,心知這番話可不是說故事這么簡單,說的是當今天下的形勢。
眼下大楚取河南,橫在天下正中,與其受四方之敵,不如漁天下之利。販江南的物產、買關隴的戰馬,廣收歸附之民…
——雖不是什么新奇見解,但可見這王現也是個有才華的…
只是,王家在朝中之勢已太大了啊…
宋信心里想著這些,目光看向王笑,思慮著萬一他反悔要讓王現為官,如何是好?
王笑卻恍如沒聽出王現的意思,忽然道:“剛才我和宋大人也說過,與其設十二監來管理陛下內帑,不如開設皇家商號來打理陛下的用度,往后自負盈虧,與朝廷無涉。”
宋信皺了皺眉。
這事他剛才都已經強烈反對了。
真是完全不成體統,天下坐擁四海,卻要自己操持商事與民爭利,何等…
“可是…”
王笑擺了擺手,道:“此事我意已決,總之國庫沒有銀子,宋大人若覺不妥,那便再等等吧。”
“這…既如此,依靖安王所言便是。”
王笑點點頭,道:“王珰,你可愿辭官,替陛下打理皇家商號?”
王珰突然被點到名,愣了一下,有些茫然地轉過頭來。
辭官?那當然好啊。
但打理什么商號?聽起來好累啊…
宋信眼一瞇,突然明白了王笑是什么個意思。
問都不問自己,點名就要王珰,意思已經很清楚了。
——要銀子是嗎?沒有,我頂多派個人給陛下賺點私房銀子花,現在我這兩個堂兄弟在這,你選一個吧…
選一個的話…王珰這小子肯定是不行的…
宋信只覺無奈感再次泛上來,心中嘆息一聲,道:“靖安王,不如讓王現來打點此事,如何?”
“唔,既然宋大人這么說…也好。”
送走宋信,王笑方才轉身看向王現,問道:“堂兄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王現道:“不算太明白,但想來我今日的應對沒出太多差錯?”
“不錯,更重要的是,堂兄往后做事,不可想著給陛下賺多少銀子,而是盡可能的控制好陛下的用度,不能給百姓添負擔…”
“這下明白了。”王現恍然大悟。
他心里卻忽然想道——咦,似乎自己都沒來得及說什么,就被安排去做什么皇家商號了…
自己這個堂弟,連天子的內帑之事都說一不二,其權柄似乎有些過大了。
怪不得在江南總聽人說他是外戚權臣…
“話說這王笑,擁兵自重,迎奉藩王…王笑有兩名愛妾,叫顧橫波、董小宛,本是秦淮河上的名妓…
王笑收二女入房之后,對她們恩寵有加,又因她們有些才名,故被他當成謀士看待…
再說這王笑聽了顧橫波、董小宛的主意,當即派人到南京刺殺當朝首輔鄭老大人和已致仕的首輔沈老大人…
沈老大人當時正在南京城外,臨行之際見民生疾苦,賦詩云‘晚田虞不給,馀布易我糧。聊以贍兒女,非為成衣裳。感此勞者情,終夜為彷徨’,沒想到竟成了絕筆,他當時正在解衣給百姓,忽然被沖上來的刺客亂刀刺死…”
類似這樣的故事,一時在江南江北的茶館酒樓里傳得沸沸揚揚。
徐州這邊偶爾也能聽到。
城內的官差也會捉捕一些傳謠者,但只要確定是不是南邊派來的細作,罰得也不重。
等這流言傳到董小宛耳朵里,氣得她一天都沒怎么吃下飯…
她給秦小竺講李師道的故事時,還存著歸勸的心思,這些日子看下來,反而感到齊王治下吏治清平,百姓安穩,已漸漸沒再把王笑視作李師道那樣的跋扈藩鎮…
沒想到如今自己卻被人拿來說故事。
“再說一遍聽聽。”顧橫波有氣無力地說道。
“是,他們說靖安王有兩名愛妾,正是姑娘與董大家,又說靖安王一見姑娘就愛煞了,與姑娘在…”
婢子正說著,董小宛打斷道:“夠了。”
“嗯?”
“顧媚,你有完沒完?要聽幾遍才夠?”
顧橫波的病還沒見好,正躺在榻上,可憐巴巴道:“你兇我…”
“我哪有兇你?”
“人家都病了,你兇人家…”
一旁的李香君無奈,嘆道:“好了好了,顧媚你真是,小宛這些天衣不解帶、忙前忙后地照料你,她自己都險些累病了,你偏要逗她。”
李香君又轉向那婢子道:“先下去,那些流言往后別說了。”
顧橫波道:“刺殺之事我也參與了,自是該聽聽,這些流言傳得有鼻子有眼,許是能從中查到幕后造謠者的線索…”
董小宛哼了一聲,又去給她煎藥。
顧橫波看著董小宛的背影,輕笑道:“這丫頭真是賢惠,誰能娶了她才叫福氣…”
“我說你啊…就歇了那個心思不好嗎?”李香君忽然低聲嘆道,“這馬上就要去濟南了,若讓人知道你這心事,萬一打殺了你…”
“我倒盼著自己值得被人打殺了。”
“你真不要命了?”
“知道么,那天我差一點就得手了…偏是不小心真個兒暈過去了。”
顧橫波很是懊惱。
李香君見她明明已病得不輕還這樣心心念念,頗覺氣苦,哄著讓她躺下睡好。
才想轉過身,又見顧波橫抬起一只手,仿佛想在空中捉住些什么,喃喃道:“沒關系,我還有辦法…他一定會和我好的…”
“顧橫波病還沒好?”
兩日之后,王笑準備啟程回濟南,聽說了這情況后,道:“那她讓先留在徐州,病好了再說吧。”
這句話傳到顧橫波耳里,她連忙撐起身來。
垂死病中驚坐起。
“好了,下官已好了…可以啟程的…下官行禮都收拾好了…”
左明靜無奈,又擔心她在路上受寒,便讓人把她安排到自己的馬車上,至少穩當些,也沒那么透風…
顧橫波單獨與左明靜呆在一輛馬車中,也感到有些不自在。
“大人…下官…”
“你安心歇著。”左明靜道。
她把位置讓給顧橫波躺著,自己端坐在旁邊,抬眼從簾縫中看去,遠處朝霞似有千嬌萬態。
終是要離開這徐州了,回到更有規矩的濟南…
隊伍最后,王笑策馬而行,正和來送行的陳惟中說話。
“該交代的我都交代了,還是那句話,你暫管徐州之事,若辦得不好,我便把你撤下來。”
“是,下官一定鞠躬盡瘁。”
王笑臉色舒緩下來,道:“陛下登基那天,臥子唱的那首詞,可見是懂我的,開春先收復河南,等明年夏收之后,便可開始北伐。在這之前,你要盯緊南邊,后方不許再生亂子了。”
“下官明白,徐淮不會成為北伐的拖累,明年當有錢糧與勁卒支援北伐!”
“明白就好,你聰明通透,但出身士族…多把目光往下看看,多到鄉間走走…”
話還是那些老生常談的話,這些日子王笑已和陳惟中說過一遍。此時再說一遍,陳惟中就又多了一份重視…
隊伍行到廢黃河邊,陳惟中也就送到這里。
王笑驅馬向前,又聽秦小竺說了左明靜把顧橫波帶在馬車上之事,有些擔心左明靜被過了病氣…
“這樣吧,讓左大人到我的馬車上。”
“我也這么說的,她不肯呢。”
“那讓顧橫波到我馬車上歇著,路上也穩妥些。路途也不遠,我騎馬走便是,正好傷后恢復體力。”
“哦,那也好,我們好久沒一起騎馬了。”
“小竺到左大人的馬車上陪陪她吧。”
秦小竺不太愿意,問道:“為什么呀?我騎馬多自在啊。”
王笑道:“讓她給你講故事。”
——當然是為了我也能過去找你們說話啊…
于是,這一段路途,對幾個人而言,各自都感到小小的、又偷偷的歡喜。
顧橫波得以躺在王笑的馬車上,擁著他的被褥,感覺自己又離他更近了一些…
左明靜端坐在那給秦小竺講著故事,也能聽到簾外王笑偶爾說上幾句。
每次等秦小竺掀開車簾,她還能看到他策馬而行的英姿…
有時也能隱隱聽到隊伍中傳來的戲腔,那是王現在練嗓,他最愛唱的是《牡丹亭》。
左明靜偶然聽到,再抬眼飛快瞥一眼王笑,心頭莫名浮起些其中的詞句來。
“驚覺相思不露,原來只因已入骨。”
可惜,從徐州到濟南也只有這一段路,一晃眼也就走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