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換一個思路,你駢文寫得再好,能看懂的無非還是那些文人才士,但眼下連復社這個江南文壇旗幟都已聲名盡毀,哪還能造出聲勢?”
王笑說著話,目光從桌上的河南地圖上移開。
他本來對這種輿論戰不太感興趣,左明靜交給顧橫波之后他便不太關心。
但既然顧橫波跑來問了,倒可以多說幾句。
說實話,不談黃河決口,只談鄭元化對付復社的手段,著實讓王笑叫絕。
這數十年,從來都是東林黨、復社文人把持天下喉舌,想說誰是奸臣閹黨,一頂大帽子扣上去就把政敵釘在青史的恥辱柱上。
鄭元化這次在他們最擅長的方面一舉把人家打趴,倒有些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意思…你們天天罵老夫是奸黨嗎?現在證明確鑿,原來你們才是禍國殃民的小人。
這種陰險手段,估計陳惟中都快被氣死了,一怒之下才跑來投奔自己…
“國公的意思是?”顧橫波一雙眼睛望向王笑,一副很認真聽講的樣子。
王笑道:“我們沒有證據,那便寫些傳奇話本流傳民間,比如侯方域與李香君的故事,寫寫他們如何被鄭元化迫害,借波折于兒女情事,讓世人痛恨鄭黨之陰險。再加上些唱詞,把這故事排成戲劇流傳,先侯方域的名聲洗清了。”
顧橫波眼睛一亮,異彩連連,滿是驚贊與崇拜的目光落向王笑。
以她之聰慧,本該一點就通,卻偏偏又道:“國公這真是好主意,只是下官還沒有頭緒,不知如何落筆,敢叫國公教我。”
語態謙柔,身子往前探了一小步。
“有什么不知的?你先寫他們‘秦淮河邊,朝對花夕對月常并香肩’,再寫‘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榻了’…你給我放老實點,退回去。”
“是。”顧橫波微微咬唇,又道:“國公這兩句真是既有詩意又有深意…只是,國公也聽說了南邊的傳聞?”
“什么傳聞?”王笑微微皺眉。
把小柴禾和裴民遣派走之后,消息就沒那么靈通了些。
顧橫波放低了些聲音,道:“南邊傳聞說,國公你霸占了我、李香君和董小宛,這才讓侯方域與冒襄怒發沖冠,表面上折服于國公,實則懷恨在心,故獻計給沈保水淹山東。又說我等是紅顏禍水、復社公子是卑鄙小人,至于國公…則被說著是好色昏庸的權奸呢?下官被怎么說都不要緊,卻好為國公冤枉啊…”
她那眼神卻好像在說——你好冤枉啊,什么都沒做就被這樣說,不如真做點什么吧?
王笑倒沒想到南邊散布流言的動作這么快,比自己還先想到要編排這些故事,唔,想必是早有布置。
打仗不行,一天到晚的盡會嚼舌根子…
這種小打小鬧的事隨他們去吧,把河南打下來要緊。
“辦報紙也好,寫話本也好,該怎么做你心里明白,這件交給你辦就是。”
王笑揮了揮手,不愿讓顧橫波繼續賴在自己跟前沒話找話。
“那…下官喚李先生來給國公治傷?”
“不治,你去讓左大人來見我。”王笑想了想,補充了一句:“告訴她,我要把兩淮可用官吏調到山東,準備接下來替換山東各縣官吏到河南任職,需她幫我整理一份名單…”
顧橫波應了,心想這樣的事國公為何要與自己說?
似乎像是擔心左大人不肯來見他…
左明靜聽顧橫波說王笑不愿讓李士材治傷,她心中又擔憂起來。
另外,她確實不太愿意去見王笑。
但既然是正經公務,她想了想也不好再避著,只是去時把董小宛也帶上。
兩人步入廳堂時王笑正在地圖上擺弄著兵棋,低著頭讓人看不清表情。
“坐吧,膝上傷可好了?”
“謝國公關心,已大好了。”
左明靜傷好沒好的王笑其實也知道,他還特意讓秦小竺把特制的不留疤的傷藥送去,昨夜也問過秦小竺了。
“我與左大人談談各地官員調任,旁人退下去吧。”
左明靜應道:“國公放心,小宛可以信任,何況此事繁重,下官也需小宛幫忙。”
如今她已把董小宛的母親接來,又讓名醫為其治病,既得董小宛忠心效力,倒也信任有加。
此時左明靜應了,王笑倒也沒說什么,開口道:“我打算把先調一批徐淮官員到山東幫忙賑災。等拿下河南諸地,這些徐淮官員也熟悉了山東政務,便可以委任山東官員到河南諸地任職。另外,齊王也該登基了,正好給有功之臣官升一等。眼下的思路是把宋信、宋禮調來徐州操辦殿下登基一事。以吳培主政河南,吳培手中的政務則交給傅先生…”
董小宛聽著這種“行廢立之事”的言論有些心驚,左明靜卻是道:“河南土地荒蕪,拿下之后急需勸農興田,此事傅大人比吳大人更有經驗,何不讓傅大人主政河南?”
王笑道:“是因黃河之事…吳培久在山東,難免有人要跑去求他來勸我,我想把他調開。”
“下官明白了。”左明靜道:“那下官先統計這次賑災的有功官員,論功升遷,調到河南任職。”
“你懂我。”
堂中靜了片刻,董小宛微微低下頭。
左明靜想了想,道:“河南荒涼,恐諸位大人不愿去。下官請調河南為地方官,一則可為表率;二則可表明國公興用女官的決心…”
“不許。”王笑迅速打斷她的話,語氣不容置喙。
他想了想,放緩語氣,又道:“如今女子為官,大多也只是為后勤、參謀、輔官。即便如此,反對之聲尚且層出不窮,何談牧守一方?”
“是。”左明靜抬眼看了王笑一會,忽然道:“國公上次受傷至今未能痊愈,公主殿下十分牽掛,屢次傳書問詢…今日下官聽說有名醫到徐州來游歷,不如請來為國公診治?”
“哦,好。”
董小宛頭埋得更低了些。
這些話聽起來就像是普通對奏,但她卻聽出了些別的意味。
似乎有些別的話語藏在當中啊…
“你受了傷,我替你找來名醫,為何不肯去治治?”
“不治,除非你來看我。”
“你再不治我就離開這里。”
“好吧,我聽你的,你別走…”
董小宛心想著這些,目光向堂前偷瞄了一眼,那個平時看起來殺伐絕斷的國公被左明靜一看,仿佛成了個乖巧的少年郎。
——他竟也有這般聽話的時候,長得還真是好好看…
許是自己多想了吧?左大人待自己恩情如山,萬不敢再拿她與國公作這般風月故事的猜想了。
過了一會,董小宛聽得王笑與左明靜把話題又說回公務上,都是一板一眼。她又在心中提醒自己道:“需記住,此間風氣與江南不同,不可再以往日的目光揣度他人,切記切記。”
“下官明白了,一定辦好此事。”
那邊左明靜與王笑談過,對接下來要辦的事了然于心,起身告退。
她才轉身,目光無意間瞥見王笑從懷中拿出了什么東西,愣了一愣。
“小宛,你先回去,我還有別的事稟奏國公。”
“是。”
左明靜吩咐過董小宛,再轉過頭,臉上已有了些惱意。
她捏著手快步走到王笑跟前,低聲道:“還我。”
“嗯?”
“你還不快還我?這成何體統…”
“唔,這個啊…”
王笑把手上那只羅襪遞在左明靜面前,道:“這件天沒來得及換衣服,這個原來一直留在我這里。”
左明靜紅著臉,低著頭飛快接過,轉身就要走。
“明靜,不能陪我說說話嗎?”
左明靜停下腳步,也不轉頭看王笑,低聲道:“你不守承諾。”
“我明明什么沒做…”
“你心里清楚。”
左明靜聽身后沒了動靜,打算要走,腳步卻沒能一下邁開。
她轉頭看了一眼,見王笑正看著自己。
那目光左明靜有些承受不住,又迅速偏回頭。
她其實也有話想對王笑說。
——“你何必要這樣呢?那天跑到城外淋了一夜雨,明明已經病了卻又不說,身上的傷也沒好,為何就不肯好好顧惜自己?”
——“這次黃河水患以來,山東反應之迅速,賑災之得力,自古未有…你既已盡到了全力,別在耿耿于懷了好不好?我知道的,你最近分明就是心中郁結…”
但這些話她藏在心里,幾番想要開口,到最后還是咽了回去。
“那天我在黃河邊想了一夜,想通了一些事。”還是王笑先開口道:“說來還是因為你給我的束水攻沙之策,我得到啟發。等天下平定,我要在黃河上游小浪底建一個…很大很大的水利工程…”
左明靜正因剛才的羅襪而緊張,聽到王笑這句話大松一口氣,心想好在他沒有趁機又輕薄自己。
她于是稍稍放松了些。
“這次黃河水患我沒攔住,但我也許可以攔住后世更多次、且更可怕的水患。”王笑又道:“我又想到要在當世建小浪底自是千難萬難,如此我尚且決定去做,又何懼世間別的挫折?相比起來,我想要與你…”
左明靜才放松的心神瞬間又緊張起來。
“別說了。”
王笑停下話語,目光定定看向左明靜,眼神中的堅定目光看她又是心神一恍。
他雖然沒在說,但那份意志卻明明白白傳遞給左明靜。
——我想與你共相白首,還有什么能攔住我?
然而左明靜依然只是搖了搖頭。
“你若還是這樣,我只好遠遠離開此地。”
王笑竟有些怕這句話,抬了抬手,用更溫和的話語道:“你別緊張,我是說…我有些疑惑想要問問你…”
說著,他在心里告誡自己——再耐心些,再耐心些…別嚇到她…
“國公想問什么?”左明靜問道。
王笑微微沉吟,低下目光。
但他眼中依舊還很堅決…
——若是封建禮教在阻撓你我,但就把它們通通打碎又何妨?
“近日陳惟中前來投奔我,我觀他有大才,但就是這樣的人材,為他父親丁憂三年,又為他母親丁憂三年…如此家國大難之際,本應濟世救民之人,卻蹉跎六年光陰,豈不可惜?”
左明靜再次放松了些,道:“這是孝道,國公斷不敢非議。往后若有什么人材要丁憂,奪情留任即可,萬不可再改國法祖制。”
王笑道:“但民間也是,多有適齡子女因父母過世,持喪不婚。你也知道,這些年戰亂下來,民生凋敝,尤其是我們治下冀豫魯之地人煙最稀少。倘若不改此制,難免阻礙我們的發展…”
左明靜隱隱感到他最后一句話似乎是雙關之句。
我們的發展?
但目光看去,王笑眼神坦蕩,似乎真有疑惑。
“此事…下官回去想想,若得解決之法再稟奏國公如何?”
“也好。”
見左明靜又有告退之意,王笑又道:“我還有一點疑惑。”
他本想說“我打算取消了貞節牌坊這個東西,你怎么看?”
話到嘴邊終還是咽了回去。
“國公請說。”
“唔…方才我見顧橫波一雙小腳,如此難免影響女子勞作。”王笑道:“我們早已下禁令,嚴禁山東女子纏足。前陣子戰事頻發,此事都是眉兒在做,我不甚關注,卻不知具體情況…”
左明靜微微疑惑,隱約感覺到王笑兩個問題似在針對著什么東西。
但王笑語氣分明在談正事,她只好道:“殿下三令五申,如今山東百姓人家多已不纏足,只是高門女眷早已養成風尚,難象有偷偷纏足的…”
“嗯?”王笑有些詫異,問道:“為何我很少見到?”
左明靜也有些錯愕,低聲道:“國公豈會少見到?京中多有纏足,或纏足又放足的女子。”
“有嗎?”
王笑雖然沒怎么盯著別人姑娘的腳看,卻覺得顧橫波那樣的步態以往雖有見到,但按比例卻也不算多。
左明靜先反應過來,帶著些赧然低聲道:“國公若是指顧橫波那種小弓彎,確實是也不多…”
“嗯?這有什么區別嗎?”
左明靜也不知自己跟王笑說這些好不好,但看似乎他只是好奇風俗,也就仔細解釋起來。
“纏足本就是高門大戶女子之慣例,北方尤為普遍。但多是依前代的纏法,纏出六寸、八寸細足,謂曰‘束腳纖直’,講究的步態端莊。嗯…因穿的是輕云履,鞋形如小船,腳板寬大穿起來就有些礙目,故把腳纏得纖細些,有‘鈿尺裁量減四分’,或‘六寸膚圍光致致’之說。”
王笑“哦”了一聲。
他心中換算了一下,六寸大概是十八厘米,古代女子身材嬌小,這個足長也就是比正常的略小一些,難怪自己看不出來。
左明靜又道:“至于顧橫波的弓足…弓彎起于胡旋舞,所謂‘掌上香羅六寸弓,擁容胡旋一盤中’,纏出六寸弓彎都是難得。她竟能四寸弓彎不損骨,赤足晶瑩,故得江南夸耀。這種事極考驗技藝,她是教坊司出身,由最有經驗的嬤嬤從小纏足,但也是幾十人才出一個,至于纏不出來的,也就落得斷骨殘廢。”
“數十年間纏足之風愈演愈烈,士人漸愛小腳,尤其在江南,三寸弓彎盛行,穿弓彎金蓮鞋,那鞋細小跟高,鞋形如馬蹄。國事每況凋零,這種風氣反而愈加滋長,許多女子為追求腳小而斷骨翻趾,稱為‘斷骨金蓮’,因腳形難看,不敢放足,只好終生裹著布。偏又有個把文人覺得這樣也別有風味,寫詩大力吹捧,故而這些年江南每多些斷骨金蓮…祖父常說‘國之將亂,必出妖孽’。”
王笑對這種事不太了解,只在前世看過一些老照片,覺得十分嚇人,當時還奇怪古人為何是這樣的審美,此時大抵才明白了一些。
當然也沒必要去說‘纏足有很多纏法,不全是難看的’之類的。
嗯,這種陋習不用去細究,管它三七二十一,一棒子全打倒比較好。
倒怕是‘束腳纖直’也是削足適履,該一律禁掉。
也就是自己這樣的特例,既然穿越過來了,才可以適當的了解一下是怎么回事…
“原來如此,那種斷骨金蓮確是難看。”
“國公見過?”
“那倒沒有。”王笑又問:“你說貴戶多纏足,為何你與眉兒都沒纏足?”
左明靜又有些羞惱,轉過身去。
王笑道:“我只是好奇風俗。”
左明靜低聲道:“國公沒看出殿下與朵朵也是纏過的嗎?”
“嗯?”
王笑平時只覺得她們的腳比芊芊、纓兒、小竺略小一些,倒沒想到是纏過的。
“左家是理學人家,本就不喜纏足,但我以前也是纏的…后來祖父對于民間纏足使女子不能勞務之事深惡痛絕,屢次上書,故讓京中高門女子先為表率,俱皆放足,我們便不再纏了。”左明靜聲音更低。
“嗯?不是程朱理學讓女子纏足嗎?”
左明靜訝道:“哪有此事?儒家講‘仁’、講‘孝’,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豈有提倡纏足之理?程家婦女俱不纏足,朱門子弟稱其‘痛得小來,不知何用?’理學正統向來是反對纏足之風,只是不乏有理學中人自喜好小腳,寫文夸贊。”
王笑“哦”了一聲,他素來不喜歡理學,沒想到自己倒還冤枉了它一次。
他又想到如今斷骨金蓮也只在江南有一些,但為何到了清末卻到處都是?
“建奴可是提倡女子纏足?”
左明靜又搖了搖頭,輕聲道:“建奴那邊,似乎向來嚴禁遼東女子纏足…”
這輩子最不喜歡的‘理學’與‘清朝’竟都不是提倡纏足的,王笑于是有些疑惑起來…
京城。
禮部主事高孝貞家中,有個同僚來拜年,兩人坐在一起低聲議論著。
“聽說了嗎?祠祭清吏司的梁郎中家中之事。”
高孝貞問道:“此話怎講?”
說話的官員指了指頭上的小辮子,低聲道:“朝廷下令剃發易服也有幾天了吧?男剃頭,女放足。偏偏梁郎中的女兒心向大楚,誓不易服。反而把自己一雙腳纏得斷了骨,據說成了廢人了…聽來便讓人感概,八歲女兒竟有如此氣節,慚煞我等啊。”
“要不是為了家小百姓,誰愿意委身事清?”高孝貞長嘆一聲,又帶著憂慮問道:“只怕梁郎中這次惹上大麻煩了吧?”
“沒有,京中不少人贊她有氣節,許多女子紛紛效仿,上面那幾位主子似乎也有些松口,考慮是不是要‘男服女不服’…”
“竟有此事?”
“說來,梁郎中本就有風骨,能教出如此女兒也不奇怪,當時他也是為了保我楚室太廟,不得已才委屈求全…”
高孝貞送走同僚,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又是一聲長嘆,轉身向后院走去…
半刻之后,后院傳來婦女的啼哭聲。
“老爺吶…這是為什么吶?”
“為什么?月兒既是漢家女兒,豈有效胡風胡俗之禮?!梁家女兒有氣節,我高家女兒便沒氣節不成?”
高夫人抬著頭,淚眼盯著高孝貞頭上的金錢辮,一時愣住。
“纏!往小了纏!男服女不服,如此義舉,豈可少得了我高孝貞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