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南城王宅。
王珰迷迷糊糊醒來,瞇著眼看去已是日上三竿。
床榻上亂七八糟,碧縹已經起身去隔壁屋里帶孩子了。
隱隱有兒子的哭聲和妻子的低語聲傳來,王珰聽著心中安定,側了個身抱著枕頭打算繼續睡一會兒。
昨夜他扮作摧鋒破敵的常勝將軍,又讓碧縹扮成是流落亂世被自己救下的孤女,如此玩耍了一番。
碧縹本是哭哭啼啼地演著,嘴里念著詞。
“民女流落亂世,有幸得將軍救我,蒲柳之姿,愿以身相許…”
玩著玩著,她卻是破了功,真個兒哭了出來。
“相公啊,妾身不求你當什么常勝將軍,只求你能平安回來…打仗的時候千萬要記得躲在后頭啊…”
“你胡說什么呢,我以后哪還會去打仗,門兒都沒有。”王珰于是笑呵呵地安慰,“在家扮一扮,過個癮也就是了。”
碧縹噙淚“嗯”了一聲,羞道:“那妾身讓相公過足癮…”
此時被衾上還殘留著碧縹的香味,王珰過足了癮,只覺心滿意足,渾身上下一陣疲乏,又似洗去了北上的辛勞。
嗯,再睡一會,上衙是不打算去上衙的。
好不容易,笑哥兒、珍哥、珠哥都不在濟南,如此難得的機會,傻子才去上衙。
他還特地對外稱自己病了,誰來都不見。
然而,不一會兒就有丫環不停敲著門,“篤篤篤”沒完沒了。
“少爺,少爺…”
王珰不勝其擾,只好爬起身。
“怎么了?”
“二老爺讓你去書房,有好多好多事!奴婢先侍伺少爺洗漱…”
“不漱了,門牙都沒有還漱什么。”王珰揉著眼就往外走去,打算早點應付了回來再睡個回籠覺。
到了書房,只見王秫正跟報信的人議論呢。
“臺兒莊一戰,虢國公以二千破五萬,天下震動,消息傳入濟南,滿城都傳開了…”
王秫一臉喜色,撫須不已,問道:“可有說國公何時回來?”
“如今應該已攻克徐州,國公只怕沒那么快回來…”
王珰進來正聽到這句,心想,太好了!笑哥兒沒那么快回來,又能再自在幾天。
王秫見這吊兒郎當的兒子頭也不梳,看著就不成器,搖了搖頭,臉色凝固下來,道:“那一摞都是你的公文、信件、拜帖,自個兒處理了。”
“這么多?”王珰睜眼一看,臉色又垮了下來。
他隨即卻又笑呵呵道:“爹,家里這宅子也太小了吧,我們爹子倆還要共用一個書房不說,孩兒想要請一個幕僚,這也沒地方安置。”
“所以呢?”
“孩兒想搬出…”
“混帳!你還嫌你惹的麻煩不夠多是吧?請一個幕僚?回頭又是細作混進來,老夫看你怎么收場。”
一句話說完,王秫怒氣沖沖拂袖而去,自去聽曲兒。
“唉,好煩。”王珰撓了撓頭,在案前坐下來。
“都有什么事啊?”
“公子,齊王殿下派人來給你送了些藥材,囑咐等你病好了去王府走一趟,還特地交代了,不用打擾公子休息,人已經走了…”
“哦。”王珰道:“殿下真是貼心,過兩天再去。”
他隨手翻開一張拜帖,是范學齊發的,想來探望自己。
“范學齊一定是想問我北上是否見到了花枝,不必理他。”王珰自語一聲,把拜帖丟到一邊。
再翻開一封信件,是岑兆賢留的口信,說他被調到大名府任知府,上任時間緊迫,就不與王珰聚會了。
王珰看了看,信是昨天留的,岑兆賢今早已經走了,吩咐下人道:“派人騎快馬追上去,替我送送岑大人,再奉上五兩銀子的程儀。”
“是。對了,東府四少奶奶今天早派人來告訴少爺,寶少爺想請少爺明日吃酒。”
“嘁,寶哥兒夫婦倆能有什么好事,定是又想占商務處的便宜,就說我大病了,不去。給我護好了我的院子,別讓他們闖進來。”
王珰隨口說著,又拆開下一封信,卻是商務處的同僚姜英發來的。其中有句話措詞相當嚇人。
“國公問主事大人緣何不來嶧縣,真病否?請大人好自為之。”
王珰驚得一身冷汗,心道明日還是去上衙吧。
唉,真煩,也不讓人休息兩天…
再拆一封,卻是蘇簡的來信。
他和蘇簡都是讀過一點書,卻都讀得七零八落的人,因此倒也投機。
“吾弟王珰臺啟,自真定分別,又復經旬。近況佳吉?至以為念。家父已調至巨鹿為縣令,他以吾之功勞升官,自是歡喜,吾卻甚是煩惱。因曾答應肥環非她不娶,如今家父上任在即,黃知府與之商定,逼吾成婚。每思及其事,實在惶恐,然大丈夫一言即出,豈可言而無信?心中躊躇,難以決斷。
近日,見錦衣緹騎入城,執繡刀、飛魚鸞帶,威風赫赫。吾見之,心生向往!正是‘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外虜未滅,何以成家?吾欲入錦衣衛,與國效力,奈何一介書生,不得其門,敢請幫忙引薦。費神之處,泥首以謝。”
王珰一封信看罷,撇了撇嘴。
什么娶妻當得陰麗華,你就是喜歡漂亮的。
他攤開信紙,提起墨筆,想了想,開始給蘇簡回信。
“蘇兄臺啟,今得手書,如見故人,敝寓均安,可釋遠念。黃家小姐雖圓珠玉潤了些,其實相貌精致,可為蘇兄之陰麗華。蘇兄允諾在先,勿棄是幸,弟恭候吉音喜訊,遙祝百年之好。錦衣衛辦差辛苦,實不適合你我。要想與國效力,可來濟南,弟可盡力保薦蘇兄入講武堂。余言后續,敬候回諭。”
回了信,王珰知道以蘇簡的為人大概不會聽自己的勸,又把這事拋在腦后,繼續處理別的文書。
好累啊,為什么私事都有這么多呢?
最近交了太多朋友,過多了…
隨手又翻開一張拜帖,卻是今早送來的,王珰只看了一眼,不由“咦”了一聲,站起身來。
“快,備車,我要出門一趟。對了,你們都先出去…”
揮退下人,他四下一看,不出所料,找到王秫藏在書房里的一個暗格,掀開一看,果然藏著私房錢。數了數,竟有一千多兩。
他徑直把銀子包了,拎著就出門。
馬車奔到城外長亭,只見牛老二、二順等人正在給一行人送行。
牛老二這些人都是傷兵,本安排在后方休養,又分批被調回各地探望家屬,如今正在濟南。
他們要送的,則是孫知新、胡敬事、孔興彌、鐵豹子等人。
孫知新正在和一名官員打扮的人說話,那是夏向維的屬僚。
“大哥、孫先生…你們是什么時候來濟南的,怎也不和我說?”王珰跳下馬車,氣喘吁吁道。
那邊車簾掀開,張嫂淡淡看了王珰一眼,臉色平靜,又把車簾放下。
后面的馬車上,喬阿良和田永這兩個孩子探出頭來,向王珰不停招手。
孫知新笑了笑,道:“來了有一陣子了,還去萊州等地逛了逛,獲益良多。”
鐵豹子朗笑道:“今早還想去你家坐客,你不是病了嗎?說是不見客,怎還趕過來了?”
“我不想去上衙,怕被同僚拆穿,這才不見客。”王珰語氣飛快,“大哥你們來了濟南我還沒能招待一番…你們要去哪?不留下嗎?趵突泉去看了嗎?我明日請你們吃酒。”
孫知新道:“該看的也都看了,我們也該走了。”
“笑哥兒還沒回來呢,他去了南邊,不如等他回來了再走?”
“國公臺兒莊一戰,威震天下,我自也是知道的。”孫知新道,“我也該盡力去做我該做的。”
“孫先生既知道,不如留下任官吧?”
孫知新只是擺手。
王珰又看向鐵豹子,道:“大哥,你呢?勸勸孫先生留下來吧?大哥你奪真定、襲滄州,立了大功,留下來一定能當大將軍…”
鐵豹子哈哈一笑,道:“老子以前造過反,你嫂子又是個滿人,如何能留在官府當什么將軍,當然是浪跡江湖更快活。”
王珰還待再言,鐵豹子的大手在他肩上一拍。
“這次到山東看了,寨子里的人如今安置得不錯,老子也就放心了。孫先生他們想去別處扶貧濟困,他們都是文弱書生,沒個能打的人在身邊怎么行?”
王珰有些失望,但也不復再言。
有些事情他雖懶得去想,不代表不能理解,他知道孫知新的志向與朝廷百官、與笑哥兒都不同。
他又跑回自己的馬車上,拿起一個布包,不由分說就塞進馬車里,放在張嫂座位旁邊。
“那這些銀子你們拿著,你們以后要有什么事,盡快派人來濟南找我。”
“這如何使得?”
“放心吧,我們王家有錢!”
孫知新本要推卻,王珰十分堅決,最后拗不過他,只好收下。
最后,張嫂又掀簾看向王珰,淡淡道:“告訴王笑,別忘了答應我的條件。”
王珰露出兩個牙洞,傻笑道:“嫂子,謝謝你救我的命。”
“閉嘴,我沒救過你!”
張嫂帶著脾氣甩下車簾,馬車緩緩向西而去…
“這次到山東游歷,我感慨良多啊。”胡敬事緩緩道,“我們奔波兩載,一事無成,國公經營山東,卻能使百姓富足。難怪向維讓我們一定要來看看…你說,我們是否南轅北折了?”
“民主革新從來不是易事。”孫知新道:“我們要走的路,比國公要走的更艱難。”
“那些流民跟我們在寨子里的時候,吃不飽、穿不暖,如今到了山東卻能安居樂業。我在想,是哪條道能讓天下人更好?”
孫知新搖了搖頭,輕聲道:“國公所為,稱得上鼎力革新,但整個新政的運作,皆系于一人。我做個不恰當的假設,倘若哪天國公身死,你認為山東之政是‘人亡政息’還是‘人亡政存’?”
胡敬事想了想,沉吟道:“人亡政息。”
“我也是如此認為啊,山東文武,齊王、將門、士族,也包括寒門子弟,除了夏向維等寥寥幾人,奉行的依然是‘家天下’而非‘公天下’。”
孫知新道:“他們如今興教育、廢科舉、打壓士族、輕減徭役,看起來卓有成效。但這都是暫時的,是在天下戰亂之下,國公以強權推行,莫有敢違者,是為‘專政’。專政者,必有后患。”
胡敬事道:“知新認為如何做才能更好?”
“當然是民主。”孫知新道:“自古立國之初,皆是吏治清平,為何每到后來都逐漸腐朽、分崩離析?因權力沒有制衡。故而,唯有民主才是長久之道。讓天下人覺醒,人人有監督之權,人人都能維持良政…”
胡敬事沉吟著,似有不同看法。
孫知新不由問道:“敬事想說什么?”
“我們在西卜坡的所為所為足夠民主了。但民智未開,就算賦予民權,百姓依舊不知如何行使,那又有何用呢?我們開荒種地,因不必交稅賦,百姓十分賣力,但耕種不得良法,產量高得有限。反觀國公雖然專政,卻能使人們…爆發出更大的生產能力。”
胡敬事說到這里,嘆了口氣,道:“我并非退縮了,只是覺得你的想法,需有百年之功方能成。”
“我也知道這是百年之事,但百年之事也該有人開始去做了。”孫知新道:“你也覺得我激進了嗎?”
“不是覺得你激進,我只是心中有許多疑惑不得其解,如果能像向維那樣跟著國公多學一些,應該能有所釋疑吧。”
“我也想過,但國公如今已成專政者。民主與專政,豈可共容?”孫知新眼神堅定,道:“我愿做更純粹的人。”
兩人說著說著,猶豫盡去,話題也漸漸輕松起來。
“對了,濟南宣傳處做的報紙真是好東西,是開民智的利器…”
“是啊,這次來真是不虛此行…”
“我們去開封,那種三方勢力交界之處,百姓過得最苦…”
忽然,只見官道西邊,一匹快馬急疾而來。
馬上是個軍官,似有緊急信件要傳遞。
胡敬事掀簾看去,自語道:“看這樣子,該是又有大事,也不知發生了什么…”
“發生了什么?”
王珰給好友送了行,邀了牛老二到明湖樓吃飯,一行人才回城門,正好見那信使縱馬狂奔而來,他于是拿出官牌問道。
“叛賊張獻忠在成都稱帝了…”
這并非什么隱秘的消息,信使說了一聲,繼續驅馬而走。
王珰只是“哦”了一聲,不以為意。
“還以為是什么急事呢,原來是我管不著的事。”
牛老二道:“那你還攔著人家問。”
“嘿嘿,打聽清楚也好。萬一是哪出了亂子,笑哥兒沒準要提前回來。”
牛老二點點頭:“俺也希望國公早點回來。”
王珰心想,俺可一點都不希望。
晃晃悠悠到了明湖樓,王珰點了幾道小菜,給牛老二斟了壺酒,忽然聽到隔壁桌有人在小心議論著什么,他忙豎著耳朵。
“這可是暗合天機啊…”
“此話怎講?”
“當年先帝隕落之處,你們可知在哪?便是濟南城中那五龍潭。天子隕命,五龍現世,這是天下大亂之兆…”
“你們可曾聽說了,張獻忠在成都稱帝了。”
“如此算來,當今天下已有四個皇帝…”
“依我說,奴酋只是偽帝,唐、張皆為叛逆,南京小皇帝也…得位不正,當年先帝駕崩之事,相傳便是皇孫所為…”
“你們這意思,五龍現世,該有五個皇帝?”
“還有說嗎?若論正統,齊王才是正統…”
“何止是正統名份?齊王力拒建奴、治理山東,論功勞能力人品哪樣不比南京那位有資格…”
“噓…”
王珰轉頭看去,樓下有一隊錦衣衛走過,鄰桌那幾個食客停止了談論,過了一會又匆匆離開。
“這幾人如果不是被人指使出來傳謠的,我王字倒著寫。”王珰輕聲說道。
牛老二好奇道:“怎么說?”
“算了,這事我們少摻合,吃菜吃菜。”王珰抬筷子給牛老二夾了個獅子頭,笑嘻嘻道:“當年在雞冠子山時,牛二哥給我加了半個雞蛋。哈哈,投我以雞蛋,報之以獅子頭…”
一頓飯吃完,王珰已不似今天起床時那般慵懶。
他不是多事之人,然而心中也有些事隱隱放不下。
再回到王家已是天黑,只見大門外停著幾輛馬車,一排錦衣衛正守在那里。
“咦,你們什么事?”
“見過王主事,我們柴指揮使正在見王老大人…”
“小柴禾來見大伯?”
王珰留了心,一路進了大宅子,在大堂處正見小柴禾出來,威風凜凜的樣子。
“柴指揮使。”王珰欲語還休。
“王主事回來的正好,有事找你說。”小柴禾笑道:“國公急信,現已拿下徐州,要調我過去,你也一并去吧。”
“我?去徐州?”王珰吃了一驚,“笑哥兒…不是,國公他點我名了?”
“那倒未曾,只是徐州有許多地方要抄家,珍寶古玩無數,需有人識貨的人手過去清點。”小柴禾道:“我有選調之權,想著王主事病體既然無礙了,正好一起過去。”
“我…我其實還未大好。”王珰說著,想到錦衣衛無孔不入,應該是知道自己裝病,十分心虛。
又想起蘇簡給自己的信,他岔開話題問道:“對了,你派人去真定府?做什么?最近沒看到崔老三,你把他派北邊去了?”
“這事你不要管,機密。”
“哦。”
王珰壓低聲音又道:“對了,我今日在城中聽到一些流言,不知兩位宋大人最近在干什么?”
小柴禾嘴角勾起一絲神秘的笑,答非所問道:“我自然知道。”
王珰輕聲道:“這時候,柴指揮使也離開,沒有關系嗎?”
他又不是真傻,自然看得出來濟南城里不少官員摁捺不住,想推齊王殿下上位,賺個擁立之功。
小柴禾會心一笑,道:“讓那些人造些勢也好,南邊既然敢打過來…呵,我們也不是好拿捏的軟柿子。”
這么一說,王珰就是明白了。
看來笑哥兒是知道這事的。
也是,你南邊敢打過來,笑哥兒也生氣了,正好臣子們想讓齊王登基,他干脆把錦衣衛都調走,放他們造勢。也借著張獻忠稱帝,給南邊施壓…
——你敢打我,我讓齊王稱帝,大家一拍兩散。
王珰又問道:“濟南城真的不用人看著嗎?萬一鬧大了怎么辦?”
“王老大人已寫了家書,讓二爺回來。”
“啊?”
王珰登時十分糾結。
二堂哥正是自己的頂頭上司,臉又臭說話又難聽。他要回來了,自己似乎還不如到徐州抄家…
“丁亥年十一月初七,數月未寫日記,今記一則。一日無事,欲與妻戲。”
“丁亥年十一月初八,今日私事煩雜、諸友離散,吾因偷拿父親私房,被怒斥一時辰有余,實感煩悶。至于是否去徐州,亦難以決斷。吾感天下形勢將變,然,此與吾何干?不必庸人自擾。另記,明湖樓之小炒藕片,味甚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