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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6章 小稻草

  哈什屯所率領的鑲黃旗就在鑲紅旗陣線附近不遠,他眼看著鑲紅旗左支右絀,早已急得滿頭大汗,又見到唐節那支兵馬陷陣沖到了碩塞的大旗下,一顆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

  “快!去救下承澤郡王!”哈什屯急忙下令。

  然而鑲紅旗的兵馬疲憊至極,士氣也低落,個個腳是灌了鉛一般挪動得慢騰騰的,鑲黃旗想要支援也沖不過去。

  好在,隨著戰鼓急響,哈什屯望到東面蔡家禎已趕到,接著,南面正白旗的大軍也現出了身影。

  終于。

  “睿親王已至,大清萬勝!”哈什屯狂呼不止,麾下士氣一振。

  然而,西面突然又是一陣驚呼,瑞軍中亦是爆發出狂喜的怒吼。

  “三殿下威武!”

  “三殿下已親斬奴孫,弟兄們,擊潰建奴…”

  哈什屯一愣,緩緩轉過頭。

  西邊殘陽如血,一桿大旗轟然倒下,砸落在鑲紅旗的兵陣之中。

  斬將奪旗。這么多年的仗打下來,許久沒見到這樣的斬將奪旗了。瑞軍并不精銳,也只有這樣的個人勇武。

  偏偏今日,個人勇武被唐節發揮在至關重要的一刻。

  碩塞如果要逃,肯定是能逃得掉的。

  但他知道,自己一退,鑲紅旗必潰,還會沖散趕來的正白旗陣線。

  于是力戰不退。

  沒想到終于成了唐節槊下亡魂。

  “承澤郡王死了!”

  驚恐、絕望的呼喊聲沸騰開來,整個戰線如同一個土坯,被重錘砸下,轟然碎裂…

  哈什屯心中一悲。

  他侍奉先帝十數年,如今竟是眼睜睜看著先帝之子被斬殺在自己面前。

  隔著密密麻麻的軍陣,那一桿長槊高揚,郡王的頭顱被高高掛起。

  “不!”

  哈什屯如遭重擊,悲嚎了一聲才反應過來,忙下令道:“維持陣型,撐住,睿親王已經到了…”

  戰場前方,久戰的瑞軍卻已分開道路。

  一桿天子龍旗奔騰而來。

  唐中元的親軍皆是彪炳騎士,朝著哈什屯的中軍發起全力攻擊…

  唐節揚槊,仰天長嘯。

  今日之前,他已經歷了太多的失敗。部眾死的死、逃的逃、叛的叛,這輩子縱橫沙場十數年才攢下的驕傲都曾被擊得粉碎。

  他仰頭望著晝夜交替之際天邊的星辰,仿佛看到在古北口謝仲身死時還在喊著“三殿下快走”,能看到喬同與部將議謀“殺唐節、投大清”,能看到李鴻基帶著些許鄙夷說“跟著你沒有希望了…”

  這一刻,這些屈辱,隨著這一槊斬下,被他斬成灰飛湮滅!

  隨著碩塞的頭顱高揚,他知道自己重新活過來了,從深淵之中爬了出來。

  “誰敢與我爭鋒?!”

  唐節大吼,恍若魔神。

  不遠處一名清兵牛錄本要趕來保護碩塞,被他一瞪,竟是轉身就逃。

  “承澤郡王死啦!”

  隨著這鬼哭狼嚎地哭喊,鑲紅旗在這一刻終于潰散。

  恐懼終于在關外勇士心中蔓延。

  天蒙蒙亮時大家信誓旦旦要殺王笑,就快成功的際卻在背后遭到重創,鏖戰至此早已以戰心消磨殆盡,體力告竭。就算正白旗來了又如何,前面的瑞軍也沖殺上來了。

  這一戰太久了…太久了…

  “撤啊!”

  如同洪水沖崩堤壩,鑲紅旗兵士滾滾向南而流。

  唐節胸中塊壘盡去,眼中俱是傲氣。

  接著,忽聽東北方向亦是爆發出巨大的歡呼。

  一開始,唐節聽不清遠遠的那些人在喊著什么。

  然而漸漸地,楚軍的歡呼越來越大,一點一點匯聚成山呼海嘯…

  “豪格已死!誰敢欺中原無人?!”

  “豪格已死!誰敢欺中原無人?!”

  唐節抬頭看著長槊上的碩塞,沉默了片刻。

  他猛然把這價值千金的頭顱重重甩出去!

  目光望去,更遠處,多爾袞的大旗正在風中招展…

  豪格怒目圓瞪,眼中迸出狂怒之色,仿佛隨時還會再活過來奪人而噬。

  只差一點。

  當時他方才一刀斬下,已劈進王笑的肩胛。

  然后,刀勢硬生生一頓,竟是被王笑持長刀擋住。

  豪格不可置信王笑能擋住自己這一刀。

  其勢也迅疾,其力也充沛。

  豪格在那一刻發現自己小瞧了王笑的勇武…

  那一刻對王笑也是巨大的考驗,他一向不以力為恃,也從沒想過自己要去攔豪格的一刀。

  巨力壓下,豪格的刀鋒一點一點砍進王笑的脖頸之間。

  與此同時,數名清兵也沖上來直取王笑。

  電光火石間,秦山湖縱身一躍,從馬上狠狠撲向豪格,被幾名清兵持長矛刺中,秦山湖卻是不退放進,死死握住刺穿了身體的長矛,以一人之身軀,逼退十數名清兵。

  “哧!”

  一柄長槍如彗星襲落,刺穿豪格脖頸之間。

  王笑手上力道一松,只覺肩上流下的熱血一點點變涼,半個身子都是冷意。他長舒一口氣,便見秦玄策長槍挑起豪格的頭顱。

  “豪格已死!”

  驚雷般的大喝響起,秦玄策意氣紛發。

  他們身后,瑞軍、楚軍士兵大振,紛紛涌上。

  王笑只是笑了一下,感到無比的輕松。

  數千里奔襲,以自己為餌,釣出碩塞,再以碩塞釣出豪格,逼迫清兵在這個位置決戰,用京城的城墻隔斷清兵,讓清兵的步卒和炮兵來不及支援。

  一場豪賭,終于開了盤。

  饒幸賭贏了。

  他抬起頭,看著空中的豪格,揮了揮手,表示再見。

  回應王笑的,依舊只有一雙怒目圓瞪的眼睛。

  在今天,豪格死時已不是位極人臣的和碩肅親王。他爭位失敗,因言語中傷多爾袞,被奪了爵,只有一個靖南將軍的軍職在身上。

  燕京已攻克,如果他能活到明天,論功行賞,大犒諸王,他恢復原封爵和碩肅親王一定是沒有問題的。

  但總之,世事如棋,落子無悔。

  這一世為大清立下的汗馬功勞已成了過往,再不甘,也唯有從頸間滴下一滴又一滴涼透的血。

  戰功赫赫,百戰定天下,最后只成全了豎子的威名。

  “我秦玄策今日斬殺豪格,誰還敢與我一戰?!”

  王笑只覺得秦玄策很無聊、聒噪。

  斬將奪旗只是匹夫之勇,把人家的腦袋揮來揮去就更幼稚了。

  他捂著傷口,指揮著騎兵趁著清兵錯愕的時機開始反攻。

  更遠處,蔡家禎的兵馬已然攻向了驍騎軍的后陣。

  此時豪格雖死,但驍騎軍是小股兵馬橫穿正藍旗的陣線與王笑會合,并沒有形成有效的壓迫。

  正藍旗又是生力,加上有蔡家禎支援,一時竟沒有被擊潰。

  還有好幾個固山額真眼見豪格身死,卻也不退,眼看王笑這邊兵少,指望著擊殺王笑將功抵罪,指揮兵馬繼續圍上來。

  王笑望著戰場上那些組織著防線的清軍將領,皺眉思索起來。

  秦玄策耀武揚威了一會,轉頭四望,恨恨罵道:“為何那邊鑲紅旗潰敗了,這些正藍旗建奴卻不退?老子殺的豪格不值錢嗎?!”

  王笑沒功夫理他。

  鑲紅旗久戰、屢遭重擊,正藍旗卻不同,何況鑲紅旗對仗的是瑞軍的本部大軍,正藍旗卻還有兵力優勢。

  要殺敗正藍旗,除了斬將奪旗,還需苦戰。

  蔡家禎亦感到巨大的壓力。

  他遠遠看著豪格的頭顱被人挑起,知道自己這次是捅了大簍子。

  此戰若敗,罪責怕是要算在寧遠軍頭上。誰讓自己沒能圍住楚騎呢。

  蔡家禎沒有猶豫,依舊下令麾下兵馬攻打上去。

  現在依舊有機會,楚騎不過一萬余人,被正藍旗大軍分割,王笑又身陷戰陣之中。

  今日若能擊殺王笑,殲滅楚朝最后的精銳,之后山東可順勢而取,天下可定。

  為此大功,哪怕損兵折將也值的。

  鑲紅旗一潰,鑲黃旗壓力大增。

  哈什屯望著前面遠遠而來的瑞軍大旗陷入了猶豫。

  他知道那是唐中元親自來了。這次入關到現在,還是第一次瑞朝皇帝親自上陣。

  問題是現在是走?是留?

  是為年幼的新皇保存嫡系兵馬?還是為大清的江山大局考慮、攔住瑞軍替睿親王爭取時間收攏鑲紅旗的潰兵?

  哈什屯腦中迅速地思量著。

  他也聽到了遠處“豪格已死”的喊叫聲,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相信。

  若是先帝之子接連有兩個死在這個戰場…

  “噗!”

  前方,一個親衛忽然中箭栽倒。

  更前方,瑞軍又是一陣歡呼,“萬歲”之聲排山倒海地蓋過來。

  哈什屯回過頭,看著正白旗的大旗,心中嘶喊道:“睿親王,快啊!快啊!”

  王笑手中長刀翻飛,驅退了幾名清兵,救回傷痕累累的秦山湖,勒馬向后退去。

  他身后是香山,已經沒有更多退路了。

  長久的作戰,脖頸上的血還在不停留,失血讓他氣力也在衰減,頭暈眼花。

  前方,秦玄策怒吼著揮槍擊退一個又一個清兵。

  一開始的驚愕之后,清兵反而多了幾分悲憤,奮不顧身地已經撲上來,搶回了豪格的尸身。

  更遠處,史工想領兵突破清兵的陣線來支援。但現在正藍旗的軍陣已不是豪格追擊王笑時那樣散亂,太密集,隔斷了楚軍。

  王笑看著局勢,眼皮越來越重。

  他同時還關注著南面戰場,等唐中元擊潰鑲黃旗,到時大局已定,自己就可以撤了。

  這一戰已到了尾聲,只看誰能咬牙堅持到最后。

  忽然,身后喊聲大作。

  王笑一驚,驀然從昏沉中驚醒過來。

  若是還有清兵從北面支援,一切就完了。

  他轉過頭看去,只希望來的不是清兵。

  卻見一大片殘破的楚旗飄蕩在風中。

  號角聲嗚嗚響起…

  “楚軍怎么還會有兵馬?這不可能!”

  蔡家禎不置信地望向北面。

  聽那動靜,怕是有近萬人吧?

  他目光再回到驍騎營身上,覺得這兵馬精銳頑強得不像話。

  目光再一轉,蔡祖禎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

  南面,鑲黃旗的兵馬正在緩緩后撤…

  “鑲黃旗撤了!快,撤回阜城門,嚴防楚軍重奪京城!”

  哈什屯正小心翼翼地把指揮的位置往后移一點。

  他可不想像碩塞那樣被斬將奪旗。

  忽然,遠處號角聲響起,悠長的聲音劃過整個戰場。

  “楚軍又增援了?”

  哈什屯聽著遠處的呼喊,不可思議地張了張嘴。

  他再一轉頭,只看到蔡家禎的兵馬正在向東撤退。

  “敵兵又增援了!寧遠兵撤了!”忽然有人驚恐地大喊起來。

  與此同時,唐中元的中軍精騎在這一瞬間狠狠地擊破了鑲黃旗的陣線…

  “潰兵向兩邊跑,違命者殺無赦…”

  正白旗陣前響起呼喝聲。

  大軍離主戰場僅余不到五里距離。

  廝殺聲隨著烈風灌入多爾袞的耳中,他看著前方的戰局,剛剛長舒一口氣。

  還好,鑲黃旗還沒敗…

  腦中思緒正想到這里,幾乎就是同時鑲黃旗、寧遠兵紛紛向后轉。

  如同一匹疲憊到極點的駱駝,被壓上了最后一根稻草,轟然倒地。

  這一場潰敗來的極為突兀,誰都沒有想到。

  多爾袞看著迎面而來的、再也彈壓不住的潰兵,話到嘴邊的命令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他目光噴火地望向那一片鬼哭狼嚎,胸膛間的不甘之氣幾乎要爆開。

  “為什么?!”

  哈什屯幾乎噴出血來。

  他麾下的將士跟著鑲紅旗并肩作戰了許久,早已被那種恐懼的氣氛感染,眼見鑲紅旗敗逃,他們也早就繃到了極點。

  只是因為睿親王的大軍就在身后,才能勉力支撐。

  然而,楚軍又有支援,這代表著這一戰根本沒那么快結束。

  敵人源源不絕,不知要打到什么時候。

  看不到結束的希望,這是最容易讓人絕望的事。

  看著寧遠兵敗逃、瑞軍主力撞上來,鑲黃旗將士的心防在這一瞬間終于崩潰。

  哈什屯老淚縱橫,拍馬大哭。

  “陛下!奴才無能,對不起你啊!”

  先帝對自己君恩深重,幼主唯有自己這一干舊臣扶持,然而今日之敗,幼主的兩個兄長皆亡,損傷慘重的皆是擁護幼主的嫡系,往后年幼的君主面對攝政皇叔的欺凌又該怎么辦?

  一念至此,哈什屯悲從中來。

  他哭了小一會,才想起來要逃命,方才掉轉馬頭,領著親衛向南狂奔。

  忽然,一箭射來,他身后一個親衛應聲而倒。

  哈什屯回頭看去,竟見唐中元居然一騎當先,張弓往這邊射箭。

  哈什屯又怒又喜。

  富察氏向來勇猛,哈什屯也曾力挫楚朝名將曹玉山。

  那是大清崇德六年,皇太極兵圍錦州,吸引關內楚軍主力來援并擊破楚軍。當時楚朝總兵曹玉山抱著必死之心,選軍中精壯,入夜后直撲清軍正黃旗大營,縱橫沖突,如入無人之境,已殺到皇太極面前,更是一箭射中大纛。危急關頭,哈什屯急忙上前救駕,手腕被曹玉山重創,還繼續裹傷廝殺,最后擊退楚軍…

  數年過去,哈什屯也已五十歲了。

  但當他轉頭看向唐中元,再次想起了這輩子最光芒萬丈的時刻。

  同時,他也體會到了那天夜里楚軍大將曹玉山的心境。

  “唐中元!受死吧!”

  哈什屯大吼一聲,勒馬回頭。

  富察氏是女真最古老的家族之一,金代名將之后,豈沒有放手一搏的勇氣?

  哈什屯滿腔豪情,駐馬、張弓、瞄向…

  他發現,唐中元竟已隱于軍陣之中,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

  這邊幾支箭射落,瑞軍已如狼似虎地撲了上來,他們不擅苦戰,順風仗打得卻也不差。

  良久,又一桿大旗落下,有瑞軍將士狂喜高呼。

  “我殺了建奴大將!哈哈哈…”

  平衡的天秤上,壓上了一塊小小的砝碼。

  勝利在一瞬間朝楚瑞聯軍壓了過來。

  王笑轉過頭,看向這塊小小的砝碼,有些苦笑。

  牛老二撓了撓頭,有些羞愧地道:“國公爺,俺…俺知道你叫俺不要走動…但是弟兄們以為…”

  “以為我跑了?”

  “沒有沒有。”牛老二連連搖頭,牽動了傷勢,疼得他呲牙咧嘴。

  “弟兄們就是擔心國公你去了這么久,有沒有危險,俺就想著帶…帶他們來看一下…老三也同意的。”

  諸葛老三大怒,道:“國公你別聽他胡說,我沒同意,是他們擅自違背軍令。”

  王笑不置可否地點點頭,目光望向遠處的戰場上,楚瑞聯軍正在驅趕潰兵掩殺清兵。

  他又問道:“你們怎么知道要假造聲勢?是諸葛老三的注意?”

  說到這個,牛老二又來了興致。

  “俺們下了山,跑過來一看,哇,見到那么多人在圍著國公你殺,都嚇壞了。本來俺想沖上來保護國公。但再一想,打仗沒點花活怎么行,俺就讓弟兄們把旗都拿出來,大家伙都扯開嗓子喊,想嚇一下建奴,沒想到他們那么不經嚇,你說他們膽子啥就那么小…國公!”

  卻見王笑在馬上晃了晃,差點摔下馬來,最后卻還是勉力撐住。

  “傳令給史工,窮寇勿追。”王笑吩咐道。

  “是!”

  王笑遠遠望著京城城墻上蔡家禎的旗幟,眼中泛起些許了然的冷笑。

  果然,不多久,炮火的轟鳴聲響起。

  炮彈從京城城頭襲落,炸得四野都在抖。

  “休整一下吧,我們順瑞軍走一道,退回山東…”

  這一夜,京城外尸橫遍野。

  唐中元掩兵追了多爾袞三十里地,遠遠望見烏真超哈營的旗幟在前面。

  縱使不甘心,唐中元還是只能鳴金收兵。

  他最后望了一眼京城的輪廓,下令退回居庸關。

  大軍身后,有炮鳴轟然響起。仿佛是在像瑞軍叫囂“你再追啊?!”又仿佛在歡送瑞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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