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公只是睡著了,肝火過旺,沒有什么大礙,老夫開幾劑藥,再安心調理兩日便好…”
“謝過先生…”
一名老大夫給王笑診治完,提著藥箱出了府衙,回到醫館。
不多時,一個漢子進來,咳了兩聲,又遞上一小錠銀子來問診。
老大夫把了脈,沉吟道:“閣下身體康健,不像染了風寒。”
“大夫還是給我開兩副藥吧,總感覺不爽利。”漢子道:“聽說老大夫醫術高,連國公都請你去看病?”
“老夫才剛從府衙出來,事情已經傳開了?”
“我們徐州百姓,哪一個不關心國公爺?不久前我也才受過國公大恩…他病得可嚴重?”
過了一會,這漢子提著藥出來,低著頭,走進一條小巷,他偶爾回頭間,隱隱感覺到有人在盯著自己,于是忽然加快腳步…
轉過巷角,有兩個喬裝的錦衣衛大步跟上,轉頭看了看,竟已不見了這漢子。
“人呢?”
下一刻,旁邊的柴禾堆里,那漢子陡然殺出,手中一柄匕首猛得扎進一名錦衣衛的腹中…
“啊!”
殺喊聲一起,另一面又是三名錦衣衛沖來。
四人打斗一會,那買藥的漢子中了兩刀,轉身就想逃。
“留下活口!”
那漢子眼見逃不脫,嘶吼一聲,猛地揚起匕首,狠狠扎進自己脖頸之間,嘴里“咯咯”兩聲,瞪著眼倒了下去…
府衙里,秦小竺跟董小宛學做了川貝梨水湯。
她這幾天本就擔心王笑,知道他嘴里都冒了好幾個水泡,今天更是心急如焚。
于是董小宛很是安慰了她幾句,并教她幾個治急火的食療方子。
眼看著董小宛纖纖玉手搗了食材、撥弄羹火,動作又嫻熟又好看,秦小竺十分羨慕。
“唉,我要是能像你這么會做吃的就好了。但你自己也不愛吃這些,為什么廚藝這么厲害?”
董小宛低眉應道:“家母身體不大好,故而我時常收集些食療的方子,也喜歡做這些。”
她說起來稀疏平常,秦小竺卻早已把她的情況打探得清楚了。
董小宛家里本是蘇州大繡戶,后來她父親得了暴痢撒手人寰,她母親覺得留在舊宅睹物思人,帶她隱居半塘。沒想到幾年后繡莊被家中惡仆掏了個空,只留了上千兩的債務。她母親又氣又急,一病不起,那年董小宛不過十來歲,便要負擔起巨債和重病的母親。
秦小竺心想,由‘一病不起’四字看來,這食療方子大概是沒多大用的…
待董小宛優雅嫻熟地把做好的湯水盛好,只見碗中湯水清亮、晶瑩如玉,看起來就賞心悅目。
秦小竺低頭看了片刻,端起碗,自己咕嚕咕嚕喝掉了。
她雖然很信任董小宛,但畢竟是南面來的人,終還是不敢拿她做的東西給王笑喝,怕萬一有毒。
但秦小竺又不想傷了她的心,干脆自己喝掉。
“小碗,這也太好喝了吧!怪不得你要叫‘小碗’…我也要親手給王笑做一碗。”
她拈起幾兩川貝,一搗,搗成了稀巴爛…
“國公,剛才又揪出一個南面派來的細作…但人沒捉到,自盡了。”裴民說完,又忍不住問道:“國公沒事吧?”
“不過就是睡著了,有什么大驚小怪的。”王笑道:“張蓮兒那邊消息放出去了嗎?”
“放出去了,張蓮兒把消息放給一個脂胭鋪的老板,那脂胭鋪生意很好,派伙計往各戶送貨,一日派了數十趟,卑職沒能把這線完全揪出來。”
“無妨,讓她把消息放出去就行。”
裴民又道:“卑職確定,鄭黨在徐州布置了許多耳目,絕不僅有這一條線。”
王笑聽了心中冷笑。
——和我玩間諜戰?也不看看我女朋友以前是干嘛的。
“鄭黨要派耳目過來,無非那幾條途徑,一是原本用來監視關明的、二是后來到徐州的,但他派再多人,能真正接觸到我的并不多,比如…”
就在這時候,秦小竺端著個餐盤過來。
王笑停下說話,目光看去,只見她臉上沾了一道煤灰,樣子有些狼狽。
至于她端來的那碗黑乎乎的東西…
“這是…中藥?”
“這是梨水湯。”秦小竺的口吻又得意又關切,道:“這個去肝火,你快喝了,我看著你喝。”
王笑伸手揩了揩秦小竺臉上的灰,笑道:“我其實沒事了。”
“這可是我親手熬出來,我嘗過了,不算很難喝的。”
“是嗎?那好吧。”
“怎么樣?好喝嗎?”
“有點糊…但還是好喝的。”
“是吧?!我熬了好幾碗才得了這一碗,是董小碗教我熬的。”
王笑點點頭,心道那看來是她廚藝差勁,沒把你教好…
他想了想,忽然道:“你放董小宛去看望李香君一趟,告訴她,我把侯方域派回南京了…”
待到秦小竺離開,王笑又對裴民道:“去那胭脂鋪給我盯著,看看這兩日他們會不會收到‘侯方域去南京’的消息。”
“是,卑職明白了。”
顧橫波轉到廳上時,正見董小宛與李香君坐在那聊天。
“可算見著你了,我與香君聽說你來了徐州,卻又到了哪家親戚那,尋你也尋不著。后又聽說你被國公爺帶進府了,上門求見也進不去,著實擔心呢。”
顧橫波經常反串小生與董小宛演西樓,彼此最是熟悉,她嘴里說著這些,上前便捏著董小宛的下巴凝視了一眼。
董小宛連忙避開,輕聲哼道:“看你那這輕佻樣子。”
顧橫波美目中流光一轉,笑道:“國公沒給你這小閨女開了臉?”
董小宛微偏過頭,露出些清冷傲慢的神情。
“你若再說,我撕爛你的嘴。”
“來呀,小美人…”
“顧媚你別鬧了。”李香君道,她年紀、身材皆比顧橫波小,開口卻更顯沉穩些,又道:“我正問小宛這些天的遭遇,先聽她說。”
董小宛于是低聲說了一會…
事后她才知道,從出府衙開始,就有錦衣衛暗中跟著她,以找到那個車夫。若非有秦小竺庇護,這趟若許還有牢獄之災。
秦小竺本想早些送她回蘇州,也是因為此事耽擱了幾天。正好王笑打算去南京,秦小竺便決定到時帶她一起順道南下…
“這次來徐州一趟,我忽然覺得,廟堂之上誰與誰又有不同呢?以往清談闊論,聽那些文人志士說沈次輔如何高義,到頭來還不是把我們這等人視如貨物。”
李香君帶著關心的神情問道:“你在府衙可有聽說侯公子去了哪里?”
“出門前特地給你打聽了,侯朝宗回了南京,去給王笑辦事。”董小宛道:“他把你當什么了?不說一聲就走?”
李香君輕舒一口氣,笑道:“他是偉丈夫,合當以家國大義為先。”
“香君姐,和我回蘇州好嗎?這些事,我們摻合不起的。”
李香君道:“小宛你想勸我什么?侯公子對家國有義、對香君有情,我即許了他,莫說是一趟渾水,便是山海火海,我也愿隨他趟。”
董小宛關切的目光凝視李香君,道:“侯朝宗沒有他自認為的能力氣度,我只看他在徐州行事,便知他給不了你要的歸宿。”
李香君想了想,溫溫柔柔賠笑道:“前幾日他一時情急才怪罪于你,我代他向你賠個不是,你別再怪他了,好不好?”
“我確實是小心眼,但就此一事,可見侯朝宗軟弱、無擔當,那侯老尚書向來以古板頑固著稱,絕不會同意你入侯家的…”
“小宛,別說了。”
“我偏要說,他科舉落第說要娶你,但一有前途仕途擺在他面前…”
顧橫波轉頭一看,見李香君神色難過,連忙打斷董小宛。
“小宛你真是,原本眼界就高,如今更是目中無人了。侯公子怎么論,稱一聲‘江南第一公子’也不為過,香君若不許他,又能許何人?”
董小宛、李香君皆是偏頭不說話,隱隱有些置氣。
顧橫波繼續道:“怎么?人家稱我們一句‘大家’,都真當自己是什么人物了?到頭來還不是給人作妾的命?就算做妾,低的看不上、高的攀不起,小宛你心氣再高,又能選誰?前陣子,冒辟疆寫了篇華麗文章,說你傾心于他。江南士林一時傳為佳話,你若想尋個別人,誰敢自詡比得上冒大公子?算來算去,冒家也確實是你最好的歸宿。”
董小宛秀眉一蹙,淡淡道:“冒辟疆家中既有賢妻,還每每以此手段沾花惹草、始亂終棄。李湘真付出一片癡情,只得他一句‘名嬴薄幸忘前夢’;吳蕊仙‘自許空門降虎豹’因他遁入空門;吳扣扣、蔡含、王節…呵,我等風塵女子是輕賤,也不是他這般玩了就丟,用來給他堆徹風流才子名聲的。”
“所以呢?他看上你了,你怎么辦?”顧橫波道:“以他的名望,別人誰想納你進門,讀書人便追著譏嘲,誰不怕被譏嘲得體無完膚?若你往后你嫁了別的夫婿,你夫婿再讀他那些傳遍天下的深情詞句,心里做何感想?你日子能過得下去嗎?”
“你看柳如是,哪怕嫁了尚書郎,時人又是如何譏嘲?編排他們‘我愛你烏黑頭發白個肉’‘我愛你雪白頭發烏個肉’,為何?因在他們眼里,只有陳懋中才值得她傾心相許…”
董小宛道:“本就是只有陳懋中才配得上如是姐,那香君姐找的侯朝宗卻是個什么樣的?”
“我是和你說這個嗎?”顧橫波氣笑道,“我們這等人,就只能在這些名氣高的才子里選。至于你,若非有虢國公這樣的人物,誰還敢跟冒家公子爭搶你?今日如果是你說已入了國公府,不同往昔了,倒可以如此高居臨下評點香君…”
“我沒有,也沒想過入什么國公府。”
“那你憑什么說侯公子不是香君良配,她還能選擇誰來?”顧橫波嘆道:“是,你到了王公勛第里走了一遭,眼界不同了,朝堂諸公在你眼里都落入下乘,但別忘了我們身份…這些年,難道不是香君一直護著你?”
董小宛瞥了李香君一眼,低下頭。
“我還不是怕她以后受苦…”
李香君紅著眼,并不應她,向顧橫波道:“我與侯公子是真心相許,非是你想得那般勢力。”
“倒是我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了。”顧橫波掩著嘴笑了笑,道:“行,行,都是我不對,你們好好說,我去喚人添些茶水。”
她盈盈起身,向內庭走去,心想著把侯方域去南京的消息告訴那曹公公。
然而走到一半,裙擺微微晃了晃又停了下來。
——為什么?曹公公剛想要侯方域的消息這邊就送過來?
這是王笑的陷井?他猜到這里有南京來的耳目了?
顧橫波捏著手指想了想,臉色又慘白了幾分,薄汗從青絲間微微冒出來。
轉頭四顧,只覺一陣寒意襲上來,她一咬牙,轉身就向前廳走去,蓮足邁得愈發快了幾分。
“小宛,你跟我來,有幾句話和你說…”
“怎么?”
“能不能帶我去見國公,我有要緊事見他…”
“顧媚,我再說一次,我只見過他一次,還闖了個…總之我不認識他。”
“小宛,我求你了,你若不幫我我會死的,我真的會死在徐州的…”
“見王笑?”秦小竺上下打量了顧橫波一眼,道:“你不許見他,我是不會同意的。”
“秦將軍,奴家真的有要緊事。”顧橫波也顧不上別的,連忙上前,想要附耳對秦小竺說話。
秦小竺一支手已放在她的脖頸上,倒也沒用力捏,只是覆住。
顧橫波覺得她的手握著自己的脖子,肌膚都感到戰粟,她盯著秦小竺的耳邊的碎發,心想…也不知這小姑娘和王笑那個的時候是什么光景?
片刻后,她回過神,貼在秦小竺的耳朵低聲說了兩句。
“真的?”
“絕不敢欺瞞秦將軍。”
“那好吧,你等著。”
秦小竺松開手…
顧橫波理了理衣領,焦慮地等了一會。
“過去吧。”
她穿過庭院,到了一間書房前,推門進去便見到坐在那的王笑。
顧橫波不知如何形容自己這一刻的感受,她每一步都柔軟了下來,直到走到王笑面前…
“說吧。”王笑眼都沒抬。
屋中沒有旁人,顧橫波想著是否可以再靠近一點,卻也不敢。
“奴家隨從里跟著一名南京教坊司的公公,名叫曹喜,他干爹曹如清是原先京城里司禮監曹海的干兒子。”
“曹海的干孫子?鄭元化的人?”
“是,奴家并非細作,因以前是教坊司出來的,故而被曹喜找到,要我來徐州幫他。他長得就像老嫗,從小凈了身沒有喉結,扮成奴家身邊的老媽子,旁人根本看不出來…”
“他目的是什么?”
“他并不敢太接近國公你,也不打算刺殺,似乎只是在打探些什么…”
王笑道:“看我有什么動作?”
“是。”
“他的消息是替給誰處理?”
“奴家不知。”
“那你有何用?”
顧橫波心中一驚,想說我能讓你開心,但想到上次在刑場看到的畫面,不該開口。
“奴家知道一些別的消息…”
王笑翻著案上的文書,并不抬眼,顯然只打算聽過再決定怎么處置她。
“奴家覺得,鄭黨并非像外面說的那樣大勢已去…因為兩個月前,禮部錢尚書似乎已暗中倒向鄭首…鄭元化了。”
顧橫波偷眼看去,見王笑動作停了停,知道他果然來了興趣。
“奴家之所以知道這件秘事,因錢尚書的愛妾柳如是與奴家交好。當時他曾被鄭元化打壓,旁人都為此不平,但我只觀他們夫婦的反應便知此事還有隱情。
除此之外,他們夫婦那之后時常邀工部侍郎到家中赴宴,旁人只當是他們清流間來往,與鄭黨無關,但奴家卻知道,曹喜也偶爾參與宴席…”
“你是說,南京禮部、工部如今還在鄭元化手里?”
“國公的意思奴家不知…”
王笑往后靠了靠,輕輕敲著扶手,閉目沉思起來。
鄭元化在做什么呢?
為什么不現在就扒開黃河?
他在等…等把一切做的天衣無縫。
怎樣才算天衣無縫?
讓沈保親口下令水淹山東?
然后,工部掌握證據、禮部率先發難…
由此看來,鄭元化有自己的節奏。
如果自己這邊打草驚蛇,他可能提前發動計劃;但自己怎么做,似乎都不能延緩他的計劃。
閉上眼,仿佛看到這老頭子坐在那,一步棋一步棋逼下來…
“你還知道什么?”王笑開口問道。
顧橫波抬起頭,眼中已是淚水迷離。
“奴家只是個流落風塵的弱女子,別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國公,能不能饒了奴家?奴家愿侍奉國公,不圖名份,只求能多看國公一眼…”
她說著,眼中橫波流轉既有媚意又帶著楚楚可憐之態,臉上仿佛能滴出水來。
“國公,奴家其實早早便聽說你的事跡,心中愛慕,此次見你,更是情難自抑,哪怕只有一夕歡好,奴家這輩子也心滿意足…”
語氣愈發柔媚,顧橫波膽子漸大,小心翼翼地把身子往前探了些,像只嬌俏的母貓。
“嘭”的一聲,王笑拍案叱道:“不想死就給我歇了這心思!”
顧橫波駭了一跳,忙縮著身子跪回原來的地方,變成了一只可憐巴巴的小貓。
王笑沉吟了一會,并不動念。
如今想跟自己歡好的女人多了去,若每一個都好一下,忙得過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