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盛年穿過衙門大堂,只見羅洛渾正坐在主位上喝藥。
那藥聞起來就很苦,佟盛年知道羅洛渾身體不太好,大概活不了兩年了。這次入關也是盼著臨死前再立下功勞來把郡王爵晉為鐵帽子親王。
羅洛渾這個心思佟盛年并不看好,如今皇帝年幼,太后娘娘是極有心思之人,若有朝一日除掉多爾袞,必定會吸取經驗,杜絕再讓宗室親王權柄凌駕于皇權之上。
代善一脈勢力太大了,代善自己就是世襲罔替的禮親王;其三子薩哈廉得先帝倚重,死后封了穎親王;羅洛渾的父親岳讬和代善分了家,死后追封克勤郡王,羅洛渾自己又封了衍禧郡王。
如今攝政王與太后雖然都想拉攏代善,但羅洛渾再想進一步顯然不可能。
范文程、索尼等人便與佟盛年私下商議過,若除掉了攝政王,陛下還不能親政,當以輔政大臣擔當國事,防止愛新覺羅家子孫再威脅皇權。
若如此,以后便是異姓大臣輔政的時代了!
每每想到這里,佟盛年就心潮澎湃。
他看著羅洛渾喝下苦藥,忽然覺得愛新覺羅正像羅洛渾一樣正在由盛轉衰。
再想想被王笑擊殺的瓦克達、滿達海、碩塞等人,也許這并不完全是壞事。就讓多爾袞與王笑拼個你死我活吧,等到多爾袞勉強擊敗王笑,才是自己這些人大展拳腳,由亂世入治世之時…
佟盛年已經做好了準備。甚至包括一些細節,比如給自己改名為“佟佳·圖賴”,他祖上本就是關外佟佳氏,楚朝開國后入關改了漢姓“佟”當了三百年的漢人,如今正是認祖歸宗的時候。
“盛年來了啊。”羅洛渾放下藥碗,道:“剛送到的那批糧草、火藥,盡快清點,清點之后連夜送往睿親王大營吧,前方催得急。”
佟盛年有些郁悶。
別人當然不敢再叫他的漢名,但羅洛渾總是這樣‘盛年’‘盛年’地叫,根本不在意他改了名字。
人家叫圖賴啊…
他也不敢糾正羅洛渾,老老實實地把公事應下,接著匯報起寧完我的異常來。
“…寧完我如此不加掩飾地把這個蘇簡帶進城,實在讓人覺得奇怪。”
羅洛渾不以為意,淡淡道:“寧完我是先帝老臣了,忠心毋庸置疑。他沒隱瞞著這事,想必是另有隱情吧,‘常山蘇簡迎虢國公入城’,呵,一個小人物而已,也許是楚軍故弄玄虛。”
“既然只是一個小人物,何必故弄玄虛?”佟盛年道:“我擔心的是,這蘇簡只怕是個障眼法,如今我們糧草輜重盡在滄州,萬一入城的是王笑…”
“剛傳來的信報,盛年你自己看吧。”
羅洛渾丟了一份信報給佟盛年,道:“睿親王已有了妙計對付秦山河,攻破德州只在這幾日,也許就是此時,我大清將士已擊敗楚軍、踏進了德州城。這種時候,王笑不想辦法突破豫親王的防線支援德州,反而拋棄大軍,混入滄州,他是瘋了嗎?”
“這…”
佟盛年無言以對。
他也覺得自己的猜想實在過于瘋狂。
而且,王笑偷襲滄州的前提必須是德州還能與大清的強兵對峙,這樣一來才能讓清軍大軍接下來難以為繼。這是遠水,遠水是救不了近火的。
如果德州都丟了,偷襲滄州還有什么意義?
德州城。
左明德環顧四周,發現德州已是一座空城。
半個時辰前,王珠拿著帥印,讓秦小竺把所有守軍都帶了出去支援秦山河…
左明德覺得,這實在是過于瘋狂了。
自己熟讀兵書,從來就沒有聽說過這樣的戰法,行軍布陣又不是街頭的二流子打架比的是誰兇。
“王老二果然是個瘋子。”姚文華氣得渾身都在顫抖,顧不得長須在風中被吹得凌亂如草,一把拉住還在發呆的左明德,喝道:“怎么辦?!”
左明德耳朵里嗡嗡的,沒想到這老頭子竟然能吼得這么大聲。
“督師…”
“快找人來守城啊!他們要是敗了,德州怎么辦?!”
督師你不要吼我,我想一想啊。
左明德好不容易平定心神,很快想到了主意。
“城里還有德州幫的民壯,快組織他們守城,快!打開武庫,讓民夫拿武器上城頭…”
德州幫早已被王笑隨口改名為“大楚運輸建設商行”,一般百姓稱其為“運建衙門”,左明德嫌這些說法不倫不類,他難以接受,依舊稱其為德州幫。
但如今的德州幫早已不是原先的運河漕幫、江湖幫派,而是管著數萬民夫,開橋修路、運輸人力物資,成了此次山東各地支援德州之戰的主力,此時德州城內還有三萬民夫…
然而左明德才吼完,只聽得腳步聲陣陣,一列列沒有披甲卻持著長矛的民夫已然從武庫方向狂奔而來,當先一人跨著高頭大馬,身形瘦得像根彎彎曲曲的竹竿,正是鬼泥鰍。
“開城門!我等奉帥令支援秦將軍!”
左明德還沒來得及說話,鬼泥鰍已然叫開城門,領著人馬浩浩蕩蕩趕向北面戰場。
當先的兵馬過了吊橋,楚旗在風中展開,迎風烈烈。但鬼泥鰍未在軍中任職,沒有帥旗,只有這一桿代表陣營的軍旗。
除此之外,這支隊伍陣列不齊,甲胄不全,望之悲憤有余、威勢卻不足。
姚文華在城頭看了一愣,忽然嚎陶大哭道:“堅城利寨不守,率全軍與建奴野戰,此仗若敗,山東亡、天下亡矣…”
“既然不能敗,那就求勝!”左明德忽然喝道。
他似乎在想通了什么,將腦中雜念盡數拋開。
姚文華目光看去,只見左明德原本世家子弟的溫潤氣質中仿佛有東西穿破出來,多了一股銳氣。
只見左明德把城頭上插著的帥旗用力拔下來,扛著帥旗便下了城頭,匯入隊伍的尾端。
“左某一介書生,無勇武之力,愿為眾人摯旗…”
清軍有一套自成體系的戰法,以漢人降兵先與敵人消耗,等到敵人士氣體力減弱、傷亡得差不多了,再以八旗精銳沖破敵軍的陣線。
但今天多爾袞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小錯誤。
他沒想到楚軍竟然敢傾巢而出,因此沒有盡快派出八旗騎兵去擊潰皮島軍,而是想讓鎮南軍繼續與他們消耗。
拖得太久了,鎮南軍早已承受了過重的傷亡,全憑阿巴泰逼迫著他們繼續廝殺。現在楚軍一增援,鎮南軍終于到了崩潰的邊緣。
楚軍以秦山河為餌,獲得了一個單獨與鎮南軍決戰的機會,把鎮南軍這個清軍最弱的一環變成了戰局的關鍵。
但清軍也終于可以與楚軍野戰,不再面對磨人的防御工事。打贏這一仗,德州唾手可得、山東唾手可得。
如果德州之戰是一場賭局,多爾袞原本已占了九成贏面,能夠一點一點地贏。但現在,秦山河與王珠硬是把所有賭注都押上來,同時也把贏面再擴大到了三成。
多爾袞又怒又喜,怒的是他看到了攻不下德州的可能,喜的是有機會一戰而定,這是危機也是機會。
他再也顧不得保存實力,飛快下令,把八旗精銳派上戰場。
“告訴吳閻王!若敢退一步,本王砍了他的腦袋…”
吳閻王終于提起了刀。
他有一身武力,卻許久沒有親冒石矢了。
今天不一樣,他已經沒有了退路。
他想到唐中元、想到孟九,這些老伙計早已不在他身后,現在他身后是更強大但也更冷酷的多爾袞…
在多爾袞的凝視下,吳閻王如臨深淵,只有拿到秦山河的人頭才能稍安。
戰鼓急促,殺喊聲震天,他領著老營精銳穿過戰線,迎著秦山河的大旗。
這些精銳親兵今天一直在中軍護衛著吳閻王,是鎮南軍最后的生力軍,殺入疲憊的楚軍當中如虎狼一般。
秦山河已然重傷,身邊的親衛也死傷慘重。吳閻王策馬突了過去,目光望去,已能看到渾身是血的秦山河被一群楚軍緊緊抱住。
都是些甲胄都破裂的殘兵了,吳閻王毫不猶豫縱馬奔向秦山河,大刀斬下。
“當”的一聲,汪旺與楊仁一齊提刀擋了一下,都覺虎口劇痛,破裂開來。
吳閻王能在亂世之中成為鎮南軍主將,憑的當然不是兵法計略超眾。
他不喜歡親自沖鋒,不代表不能打。此時提刀上陣,汪旺、楊仁竟不是他一合之敵,連退數步。
老營親衛一聲歡呼,已持刀沖了上來。
吳閻王大刀揮動,趁勝又斬向楊仁。
“松手!”秦山河大喝著,奮力掙開拉著自己的楚軍。
如猛虎出籠,秦山河奔如流星,在吳閻王刀勢用盡之際,一刀劈去。
吳閻王連忙收刀、仰身、勒住戰馬,堪堪躲過這驚人的一擊。
他目光看去,秦山河身上的傷勢再次崩裂,這次是完全力竭了…
“快!殺了他啊!”
老營精銳們涌上去,包圍了秦山河…
更大的戰場上,涌上來的楚軍一支又一支,甚至能看到了一桿“姚”字大旗已越過戰壕。
姚文華那老頭竟也親自上陣了?
吳閻王知道鎮南軍已到了崩潰的邊緣,必須盡快殺了秦山河。縱是如此,他還是讓親衛先去肉搏,自己駐馬停了下來。
做到這樣也夠了,沒有必要沖太前…
忽然,側面又是一陣騷亂。
吳閻王轉頭望去,只見一小股楚軍不知何時竟然偷偷渡過了運河,向自己沖了過來。
哪來的?
“快!攔住他們!”
“俺看左明德呆呆的,他咋就有你這樣的學生呢?”
當張光耀向耿當提出去支援秦山河時,耿當撓了撓頭提出了疑惑。
那時還是中午,秦山河敗像未顯,張光耀卻已看出了些什么。
“俺們可還沒收到軍令啊。”
“將軍,戰機轉瞬即逝,宜速決斷。”張光耀拱手道:“將軍奉命守衛運河,此時出兵,正是便宜行事。”
“這…是嗎?”
“倘若秦將軍戰敗,德州難守,德州守不住,運河也守不住。將軍出擊,正是在守衛運河…”
“有道理。”
耿當被張光耀說服之后,在對岸清軍的炮火停歇時,迅速繞路渡過了這段運河。
張光耀對地形極是熟悉,又似乎早已在腦中演練過無數遍,左突右沖,趁著那邊大戰,突破了清軍在運河東岸的防線,穿過一大片樹林,從鎮南軍西面插了過去。
他們只有兩千人,不敢大張旗鼓。他們是最早出發的,花了大半天時間繞路,卻是依然是最早到達戰場的。
像一柄小小的匕首,從西面直直插了進去…
戰臺上,多爾袞瞳孔一縮。
他注意到了正面戰場所有的情況,一一派兵堵了上去,就連打著姚字大旗的那群烏合之眾也安排了兵馬攔截。
但唯一忽略的就是這一支小小的楚軍。
“快!讓阿巴泰堵住鎮南軍…”
“砰!”
“留著子彈!”張光耀大喊道。
黃小木連忙架起火銃,跟著張光耀橫穿戰場。
他們的出現引起了鎮南軍巨大的慌張,仿佛他們不是兩千人,是兩萬人。
生力軍的到來給皮島軍注入了勇氣,戰場西面的局勢成了一邊倒的情況。
“去那里!”張光耀抬手一指,指向戰場中央秦山河與吳閻王的兩桿大旗。
耿當接著大喝道:“將士們跟俺來!”
黃小木覺得吧,比起耿將軍,自己的哨官更像一個指揮若定的將軍…
兩千人如激流射進池水,涌向池水中央。但越到中央,激流的沖力也越小。
他們遇到了吳閻王的親衛。
殺喊聲震天,張光耀轉頭看了一眼,飛快地指著吳閻王的大旗,向黃小木道:“殺了他!”
黃小木一驚,連忙瞄向吳閻王。
穿著盔甲的兵士不停穿梭,黃小木很快又失去吳閻王的身影,太多人擋在他面前。
槍火不停,黃小木額頭上冷汗流下來,始終找不到機會開銃…
“保護大帥!”
鎮南軍老營已然殺向了他們,持銃的楚軍不擅近戰,登時被殺倒一片。耿當與張光耀連忙領著刀盾手和長矛兵迎上去…
吳閻王的親衛轉向耿當這批人之后,秦山河壓力驟減,領著汪旺、楊仁再次逼向吳閻王。
“敢來?!”
吳閻王大吼一聲,指揮身邊的親衛迎上秦山河…
黃小木抬起火銃,目光看去,只見吳閻王與自家將軍交戰在一起,人影綽綽,他根本不敢再開銃。
“射人先射馬!”
忽然,張光耀的吼聲再次落入黃小木的耳中。
“砰…”
“將軍…”
吳閻王一刀劈下,本是必殺秦山河的一刀,卻嵌在了汪旺的肩骨與盔甲之間,汪旺竟是在這電光火石間撲上來,以身體攔住了這一刀。
接著,吳閻王跨下戰馬一聲嘶鳴,他栽倒在地。
“大帥!”
親衛們連忙擁上來奮力攔住秦山河。
下一側,側面一員小將突然穿插過來,一刀斬向吳閻王的脖頸…
戰場中央,兩桿帥旗矗立的地方,忽然有其中一桿緩緩倒下…
鎮南軍的兵士抬頭看去,不可思議地看著這一幕。
一瞬間,無數瘋狂的嚎叫聲響徹…
阿巴泰張了張嘴,不知道鎮南軍這樣的崩潰還能不能攔得住。
下一刻,多爾袞的軍令已然傳達下來。
“速讓鎮南軍撤退…”
鳴金聲中,阿巴泰領正藍旗掩護著鎮南軍退入營寨,他回頭望著遠處德州城,忽然覺得那座空城如此遙不可及…
而落日的最后一點余光也沉入群山之間,天色暗了下來。
燭臺上亮起火光,佟盛年坐在燭光下核對著這次運來的糧草火藥等物資。
他有些走神,不自覺得又想到了寧完我的異常。
總有哪里不對。
呵,想了一整天,白忙一場…不過倒是看出來,黃玉光是個忠心耿耿的…嗯?
“黃玉光回來了嗎?”
“稟大人,還沒有。”
“去把…”
話音未落,屋外突然傳來了幾聲慘叫。
佟盛年一愣,接著又聽有人喝道:“奉睿親王之命,清理城內細作,讓開!”
“喳…啊!”
從窗外模糊的影子來看,門口的守衛見到來人還在行禮,毫無防備時又被殺了。
“嘭”的一聲,屋門被人推開,佟盛年目光看去,只見寧完我與那個自稱“蘇簡”的年輕人站在一起,身前十幾個親兵刀上還帶著血。
寧完我手中的令牌還未收起來,佟盛年看到那分明是拜音圖令牌。
“寧完我!你這個叛臣賊子!”
屋中還有三名侍衛,才沖上前,就被亂刀劈死。
佟盛年忽然發現,白天見到的寧完我這十幾個親兵還是歪七扭八的模樣,此時卻已鋒芒畢露,個個兇悍異常。
眼看這些人逼向自己,佟盛年臉色一白,迅速看向隊伍中那年輕人。
“王笑?!你是王笑對嗎?殺了我也沒用的,你甚至出不了這座大衙…”
“哦。”
王笑應了一聲,走上前,一邊還問道:“你怎么沒把火藥庫的資料交給你寧完幫你處理啊?”
“我…我們可以談的…”佟盛年額上的冷汗直冒,飛快抬眼看向窗外,王笑就帶了十幾個人,這樣的變動羅洛渾一定很快就會發現,還可以拖住他。
“寧完我可以幫你,我也可以…”
“不用了,我要的東西你就擺在桌上呢。”王笑隨口應道。
佟盛年一愣。
刀鋒利落地斬了下來,最后的意識里,在大清朝位極人臣的那個宏偉志向…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