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府、青縣之間,這是燕趙故地,遼宋時燕云十六州的涿州,一馬平川,最適合騎士作戰。
王笑已領著驍騎軍在這里晃蕩了幾天了。
他們身后,鞏阿岱騎著兵馬追擊,王笑也不反擊,只在廣袤的華北平原上往來奔馳,一次次把追兵甩脫。
王笑的意圖很簡單,就在大戰場外游走,等友方的三萬人有動作,然后迅速支援。
但意圖說來簡單,執行起來卻也有難度。
比如多爾袞也看穿了這點,派出大量的探馬,不停地確認王笑的行蹤,要在他支援前迅速殲滅三萬楚軍。
因此王笑也不敢太靠近東線戰場。只敢在高陽、任丘、河間附近游走。
這檔游走在戰場外,兵士的體力、馬匹的耐心、攜帶的糧草每天都在消耗。他等不了太多天,如果主力一直不與建奴開戰,驍騎軍自己就有可能不戰自潰。
因此,史工提出更穩妥的策略是設法殲滅鞏阿岱部,占據保定城,再派探馬打探消息。然而王笑既嫌保定太遠、又嫌此策耗時太久,不予采納。
這天,攜帶的干糧已經快耗盡了。
秦玄策漸漸焦急起來,低聲向王笑道:“悔不聽屎殼郎之計,現在進退兩難了。”
王笑抿著干裂的唇,眼中堅定,道:“不要急,這場賭局還沒開盤呢。還有,你是為將者,切不可把這種不安的情緒流露出來。”
“知道了。”秦玄策又問:“他們會向哪邊突圍?”
“向南或向西,南面是多鐸、西邊是多爾袞,都是硬仗。”王笑說著,低聲道:“但我更怕的是,他們沒有行動,坐以待斃。”
史工咧嘴笑道:“不錯,只要動起來,我們總能拼出一線生機。”
“說得好,拼出一線生機。”
既然做了決定,王笑便沒什么后悔的。他一邊巡視著士卒,看到有情緒低迷的便上去勉勵幾句。
傍晚時分,兩騎駿馬至東面飛奔而來。
馬上的騎士遠遠望見那桿虢國公的旗幟,扯開嗓子大喊起來。
他們滿臉焦急,說話也是語無倫次。
“報!打起來了…”
王笑回過頭,只聽那四個字便是精神一振,迅速下令道:“出發!”
有兵士拿出號角,鼓著腮幫子奮力吹奏起來。
千里荒原,號角聲悠長,一萬余楚騎紛紛上馬,吆喝著向東流去。
駿馬狂奔不止。
這一戰,拼的不再是謀略,拼的是速度。
“西面十里發現楚騎!快報睿親王!”
一名清兵策馬狂奔,終于遠遠望見另一名清兵探馬,連忙扯著嗓子高喊起來。他跨下的戰馬已經很累了,長嘶不止,仿佛隨時都要倒地。
話音未落,馬蹄聲如奔雷般卷過來。
煙塵滾滾,竟是頃刻便到眼前。
“砰!”
數聲鳥銃響起,那清兵探馬栽倒馬下。
另一名探馬大驚,掉轉馬頭便跑。
他回過頭一看,只見楚騎已奔到近處。
該死,說好的十里呢?
天地間,只剩下馬蹄踏在地面的“轟、轟、轟…”
而在青縣以西,廣袤的田野上,一場大戰正在如火如荼…
多爾袞這次南下本是為了追擊王笑的。
也就是說,他一開始沒想到被圍在天津的楚軍主力能突圍而出、沒想到秦山海竟能如此決絕地壁虎斷尾。
沒辦法,多爾袞只好親領三萬正白旗堵在這支楚軍的西面。
北面的九萬清兵卻是追得慢騰騰的,好不容易圍堵過來,多爾袞還沒來得及調兵來西面,楚軍竟是忽然就發動了攻勢。
多爾袞聞戰而喜,先是派信馬急奔滄州,讓多鐸死守防線不必支援、務必攔住楚軍南下的道理。
接著急令北面的阿巴泰、圖爾格率騎兵支援。
多爾袞知道王笑就在自己西面,但只算距離就知道,阿巴泰、圖爾格部會率先趕到戰場。
這一戰,他有必勝的信心。
楚軍疲敝,根本不是正白旗精銳的對手,等清兵援兵一到,正可一戰而殲!
他緩緩走上戰臺,在最高處把整個戰場盡收眼底。
兩軍之間箭矢如蝗,火彈紛飛,很快就把大地染上了一層鮮紅…
“放!”
“砰砰砰…”
杜正和策馬而立,指揮著控戎軍進行著一次又一次的射擊。
在京營神機營時,楚軍的火繩槍比起清兵的弓箭和鳥銃是沒有優勢的,但如今山東已給控戎軍裝配了燧發火銃,兵器上還是占優的。
武清一戰,控戎軍一出,很快就擊潰了吳閻王的鎮南軍。
然而今天,面對身著重甲且悍不畏死的正白旗的精銳,這種優勢便沒那么大了。同時,清兵的箭雨和鳥銃回擊而來,控戎軍也是死傷慘重。
隨著雙方陣線越來越近,這種裝備上的優勢終于一點點用盡。
楚軍與清軍撞在一起,開始短兵相接。
正白旗騎兵狂奔而來,居高臨下揚起了大刀。
“殺!”
楚軍中爆發出巨大的吼聲。
林紹元指揮著賁銳軍穿陣而出,迎著清兵的沖了上去。
他們多是執著長矛,斜向上突刺而出!
“吁!”
驚馬、血雨、殘肢…戰場愈發殘酷。
命令聲、吼叫聲、激勵聲不停地響起,楚軍將領拼命地呼喝著,不停提醒士卒保持陣型。
他們的陣型像一把錐子,緊密而齊整。
這一戰他們的目的不是擊潰正白旗,而是突破正白旗的陣線。
“有進無退!”
林紹元每每吼叫不停,雙目通紅,額上青筋爆起。
他知道,留給楚軍的時間并不多,北面清兵的援軍隨時可能下來…
娘子關。
這里看不到慘烈的戰場,只有烏云壓城的壓抑感。
“建奴為什么不攻打我們?”王珰問道。
他身上原本華麗的衣裳早已破爛,如今穿的是一件用楚旗改制的長袍,雖然還有威武的騰龍圖案,卻總讓人覺得哪里不對。
對了,這袍子是張嫂縫的,手藝竟還不錯。
王珰既然問了,畢勝便答道:“因為你一點也不像一個國公。”
“哪里不像了?”
“門牙就不像。”
王珰哼嘰兩聲,不再理畢勝。
問題顯然不是出在他像不像這件事情上。畢竟他第一天穿著這身袍子站在城關上對下面的清兵大喊“我乃虢國公王笑”時,就有漫天的箭雨朝他射上來,差點把他嚇了半死。
還是孫知新有理有據,沉吟道:“非是像不像的問題,而是我們鬧的動靜太小。”
“太小?我們都拿了娘子關了,還要怎樣?”
“娘子關本來就是由瑞軍駐守。”孫知新道:“唐老將軍趕在建奴來之前,占下娘子關輕而易舉,建奴自然不信。”
唐伯望點點頭,道:“哪怕建奴不信國公在此,也應該猛烈攻打娘子關才是,為何全無動作?”
“對啊?他們就不怕楚軍出井陘?”
“有一個解釋。”孫知新緩緩道:“很可能是虢國公已出飛狐陘,進入河北了。”
畢勝聞言“哈”了一聲,向唐伯望拱手道:“唐將軍,若如此,我等也不必在娘子關等了,不如留下小股兵馬幫忙守關,我等返回山西聽殿下吩咐?”
唐伯望思考起來。
他領的命令是帶兵偷襲清兵糧道,如今瑞朝已退回山西,確實也沒必要久留了。
“唐將軍,不可啊。”孫知新拱手勸道:“娘子關為井陘關隘,乃太原與真定往來要道。唐將軍若輕離,難免關城不落入建奴之手,則太原失一層屏障。”
孫知新這么說也不是全然為瑞朝著想。
他這兩年收留難民上了癮,一心想要天下為公,不肯服從帝國王朝管束,心里對楚朝尚且敬而遠之,對瑞朝更就是敬謝不敏了。
但現在河北失守,清兵南下,他要保護那些難民,再躲在太行山東麓是不行了。
孫知新本想帶人撤進太行山區,但他知道,如果太行八陘也被清兵占據,哪怕群山延綿,又哪有這些百姓的樂土?
事到如今,孫知新才猛然意識到,王笑上次說的“現階段的主要矛盾不是百姓和封建王權的階級矛盾”之類的是什么意思。
此時聽孫知新相勸,唐伯望沉吟不語。
孫知新愿意拿出糧食來幫瑞軍渡過難關,唐伯望還是感激的,但不至于為此改變自己的做法,除非孫知新說的有道理。
唐伯望是知道王笑和七殿下是什么關系的,他不用等吩咐,也知道七殿下希望自己能配合王笑行事。
但現在王笑不走井陘,他覺得自己可以回去復命了。至于娘子關要不要增兵,那是陛下考慮的事。
心中有了決斷,唐伯望正要拒絕。接著卻聽孫知新說道:“國公若沒走娘子關,很可能已出了倒馬關。此時必在與建奴周旋,我想請唐將軍助國公一把。”
唐伯望神色一動,問道:“你如何知道?”
孫知新抬手一指娘子關下的清兵營寨,道:“你們可發現這兩天建奴在偷偷撤兵?我觀其炊煙,每日都在減少。這說明真定府的建奴調兵去了別處,當此時節,只能是去找國公。”
“那我們如何相助?”
這些人說著這些,王珰卻在神游天外,他從真定府想到常山,又想到常山趙子龍,又從趙云想到了樊氏。
——三國時,時人評美人,所謂“江北有二橋,河北樊甄俏,中原馮美人,貂蟬第一妙”,這河北除了甄姬,還有樊氏。據說樊氏國色天香,趙云卻能拒絕。若我此番在河北也遇得一位美人,又該如何?誒,還是不能辜負家中嬌妻啊,嘻,回頭讓碧兒扮一扮‘甄氏披發、樊氏把酒’也不錯…
“五公子,五公子。”
“嗯?”
王珰回過神,只見孫知新正沖自己篤定一笑。
“我有一計,尚需五公子相助…”
青縣外的戰場上,震天的廝殺聲減弱了不少。
雙方都是傷亡慘重,血流成河。
兵士們也沒有力氣再吼,只有習慣性地向前走著,看著前方的一個個同袍倒下,接著自己迎向敵人,揚刀揮砍、揚矛突刺。
一刀又一刀,一矛又一矛。
人命如草。
蔡悟真已換了第五把長矛。
他不同于別的將領,他每逢大戰必沖鋒在前。
只有如此,他才能感到一點慰藉,才能說自己不是一個懦夫。
他的頭發已然留長,束了一個以前常束的發飾。
但曾經替他梳頭的人,已經不會再回來了。
蔡悟真的妻子秦小籮,是秦山海最小的女兒。
她很小的時候,秦山海就重傷殘廢,閉門不出,從來沒怎么照顧過她。
因此,蔡悟真成親之后,十分心疼愛護她。
他曾經認為,比起秦山海那個父親,他才是待秦小籮最好的人。
直到蔡家禎叛國降清那一夜,這一切轟然破碎。
等蔡悟真輾轉回到關內,再見到秦山海…一顆心更如同被踩碎成千萬瓣。
武清一戰,蔡悟真打算跟隨秦山海斷后,誰都勸不動。到最后,秦山海用僅有的一支手拍了拍他的肩。
“我兒子不孝、你父親不忠。你我翁婿一場,你替我繼承香火可好?”
蔡悟真重重點頭,但最后還是沒勇氣再喊一聲岳翁,他依然認為自己不配。
“你繼承我的香火,自當繼承我的志向…”
“我愿隨大帥斷后…”
話到最后,秦山海一聲大喝:“那你忘了血海深仇了嗎?!”
血海深仇四字砸來,蔡悟真猛然抬起眼,正望到戰場前面,多爾袞的大纛…
大纛高掛,多爾袞立于戰臺之上,也注意到了蔡悟真。
隔得太遠,他看不清具體是誰,卻能看到那一小股楚軍如同匕首直插清兵陣線。
多爾袞身后的剛林眼看多爾袞目光凝視著那個方向,也跟著望了過去。
剛林有些吃驚,心想關內竟然還有如此猛將。
再一看多爾袞神色不屑,剛林不由湊趣道:“那楚將當自己是常山趙子龍不成?螳臂當車,不自量力。”
從說太行八陘開始,這剛林就不停賣弄才學,實在有些煩人。
多爾袞有被他打擾到,于是冷冷瞥了剛林一眼。
就你知道的典故多?!
剛林臉色一變,不敢作聲。
諸將最后,一個名叫“蘇克薩哈”的小將抬眼看著這一幕,把這件小事記下。
蘇克薩哈是正白旗人,多爾袞的近侍,且很受多爾袞重用。
蘇克薩哈知道,多爾袞眼下除了打仗,還很在意一件事,那就是編撰《太宗實錄》,這事聽起來沒什么,但多爾袞想要的不是給皇太極修史,而是把所有豐功偉績安在自己頭上。而剛林,將是做這件事的人選之一。
對了,還有一個祁充格,可惜這次南征途中死掉了…
蘇克薩哈雖站在戰臺上,心里想的卻是這些更遠的事。因為他覺得這一戰,很快就能見分曉。大清兵力雄厚,必定是要勝的。
他順著多爾袞的目光看去,那是北方,想必大清的援兵很快就要到了。
果然,不多時,有馬蹄聲隱隱而來。
還很遠,是從地底傳來的。
蘇克薩哈笑了笑,有些鄙視剛林的比喻。
常山趙子龍?那楚將很快就要死了…
馬蹄聲漸漸近了,戰臺上所有將領的臉色卻是慢慢不對勁起來。
這聽著,似乎不像是從北方來的,倒像是…西面?
二順跨在戰馬上狂奔。
他騎術原本很一般,還是這些日子在驍騎軍老卒的調教下,獲得了突飛猛進的增長。
老卒帶新兵,這本就是強軍淬煉的有效辦法。
但這樣的狂奔過程中,兩千民壯還是落在了驍騎軍的最后。
忽然,前方牛老二大喊道:“停!”
兩千民壯急忙勒住馬。
“吁…”
“國公有令,我等在此埋伏…”
二順抬頭望向前方,一萬驍騎軍還是如利箭般飛馳向前。
他有些羨慕,心想這才是真正會打仗的兵,自己和他們比起來差得遠了。
前些日子,自己為什么就覺得自己很會打仗呢?
“快!重整陣列,隨時準備沖陣!”牛老二嘴中命令不停,又激勵道:“我們的家小就是靠前方的同袍們保著,等接了他們,大家伙一起去山東。”
二順精神一振,大吼道:“是!”
在他們前方,驍騎軍的陣型正一點點變化成一把巨錐,迅速地逼向正白旗陣線…
“是王笑!”
“楚騎來得太快了,為什么阿巴泰還沒到?!”
隨著探馬不停遞來消息,清軍戰臺上一片驚呼。
多爾袞大怒眼中怒氣迸發,一道道軍令飛快傳遞下去。
后陣變前陣準備迎敵、探馬立刻去催促北面兵馬…來不及了,楚騎已然飛快地趕到了戰場…
蔡悟真目光望去,覺得多爾袞的大纛是那般的遠。
眼前的清兵殺了一個又來一個,每向前一步都是那樣的艱苦。
接著,他聽到馬蹄如雷。
第一瞬間,他心想,這是建奴的援兵到了嗎?
讓人憤怒而絕望的結果…
然而下一刻,巨大的歡呼從自己身后轟然響起。
“是國公!國公來了!”
一陣型狂喜涌上來,蔡悟真熱血上涌,吶喊著向前沖去。
“殺啊!”
“睿親王,還是把帥旗往北移一移吧?”
眼看著兩面的楚軍夾擊過來,清軍兵力已然沒有優勢,又是前后受敵,多爾袞身邊不少人開始進言勸道。
這一刻,許多人都想起了當年王笑與皇太極那一戰。
多爾袞此刻恨不得立刻去斬殺了阿巴泰,卻還是強忍著怒火、繼續沉著指揮。但臉色已然鐵青的嚇人。
“閉嘴!當本王沒打過仗嗎?!”
“睿親王,千金之子不坐垂堂,萬不可犯險啊…”
蘇克薩哈立在一邊靜靜聽著,心想,睿親王如今還是不一樣了,當年親身冒矢殺敵,如今敵兵還離著百丈遠,這些人就要苦勸,把猛虎當作病貓嗎?
剛林還在苦口婆心,又勸道:“我等知道睿親王勇猛天下無又,但萬一有流矢…”
下一刻,“當!”一聲重響,一根長矛已插在戰臺邊的木欄上。
剛林轉頭一看,只見楚軍竟已突到三十丈,臉色瞬間嚇得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