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興生這一路回來也是風塵仆仆,終于恢復了當年行走江湖時的樣子。同時還帶回了兩封信,一封是給唐中元的,另一封則是給唐芊芊的。
孟九早就看透了王笑的意圖,但還是截下了王笑給唐芊芊信。
“從山東回來,七殿下就在生老夫的氣。這次看了她的信,只怕她又要再氣一陣子了。”孟九苦笑地嘀咕了一句。
李柏帛道:“她能氣孟先生什么?”
“我試探王笑,讓他跪我一遭,結果沒撈著好卻引得她氣到現在。”孟九說著,還是拿著裁刀把信封裁開。
“七殿下自山東歸來,除了公務之事,愈發少與人打交道,未必就是在氣孟先生。”
“呵,王笑的字倒是長進不少。”孟九已低頭看去…
似乎王笑也是料到了信會被人拆開,并未寫什么私密之事,只是在這封信上的語氣誠懇了許多,羅列出瑞朝守中原和退回陜西的利弊。
孟九認認真真看了一會,思考著其中是否有什么暗號。
但人家小男女間的通信,就算有暗號,他這個老太監大概也是看不出來的。
“柏帛怎么看?”
“誠如孟先生所言,王笑定是希望我們再和建奴對峙下去。為此,他親自率軍增援也不無可能。”
“他騙我們的也不無可能。”孟九嘆道:“觀建奴的兵力動向,我不認為王笑已然增援。就算他真的來了,又于事何補?”
李柏帛想了想,忽然道:“或許我們也能換個角度想。王笑希望我們與建奴消耗下去,但我們也可以讓王笑與建奴消耗。”
“比如退守山西…”
“怕是不行,我們一退,多爾袞必派兵追至居庸關以內。”
“建奴最擅圍點打援之計,我們放棄順天府、固守京城,佯裝要退,看秦山海肯不肯來援。他若來,才證明王笑已然北上,到時多爾袞與秦山海一旦開戰,我瑞軍可揮師夾擊建奴。按陛下所言,打得贏就坐天下,打不贏就回陜西。”
“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了。既如此,柏帛你去見見陛下,請旨讓三殿下回師吧。”
孟九說著,又抬頭看向門外,緩緩又補充了一句:“再告訴陛下,我去一趟吳閻王軍中。”
李帛柏剛站起身,聽了最后一句話,回頭又看了孟九一眼,點了點頭。
“如此…也好。”
只因為一個埋在吳閻王身邊的探子沒有按時傳回消息,這說明不了什么。眼下這種情況,無端猜疑重將,是大忌中的大忌。孟九這句話是對陛下一個恰到好處的提醒。
李帛柏走出東暖閣,穿過恢弘雄偉的紫禁城。
夕陽映著巍巍宮殿,哪怕已經在京城呆了數月,他每次見到這樣的雄闊情景,心中依然贊嘆不已。
“江山如畫,肯使其淪落于外夷之手?”李帛柏心頭一嘆,又撐起精神,挺直了塌下去的背…
與此同時,孟九出了宮,策馬向吳閻王軍中行去。
決戰在即,他必須親自確定吳閻王能與陛下同一條心。
范文程此時也正在吳閻王中軍大營。
他自詡是當今世上最出眾的謀臣,心里又有十足的把握,自然有膽氣只身到敵營勸降。
如同瑞軍基本已經放棄了河北,收縮在順天府境內。
失去了戰術騰挪的空間,想要打敗清軍已經是不可能了,指望建奴這次也許就是來搶劫一番就走。
吳閻王也不會去打什么硬仗,領的軍令也只是鎮守順天府,以保證瑞軍還能隨便退守居庸關。
因此,鎮南軍就駐守在京城南面外城永定門外面,為唐節與索沛的兵馬策應。
范文程帶著大帽子,蓋著光溜溜的頭頂和辮子,由吳閻王的親衛護著,一路進到中軍大營。
隱隱聽到有女人的聲音,女人還不少。
范文程心中微微冷笑。
他知道吳閻王的兩個兒子都在南下追殺楚帝時被殺了,吳閻王回京之后搶擄了不少民女,日以繼夜都在生孩子。
如今這營里藏著的懷胎的女子就有五人,當然能不能生下兒子,之后會不會夭折還未有定數。
心中琢磨著這些情報,范文程在大帳中安坐下來,臉上的表情又篤定了些。
不多時,吳閻王大步邁進帳中,目光在范文程身上只一掃,行禮道:“范公竟是親自來了?你我雖分屬兩國,但我也是仰慕范公已久,哈哈,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他雖粗鄙,一兩句場面話還是會說的。
范文程起身,撫了撫頜下長須,語重興長地嘆道:“我來,可見我大清對吳大帥你的重視。”
吳閻王傲然一笑,在主位上坐下來,拍了拍座椅的把手。
“這事,沒那么麻煩。直說吧,我在大瑞朝就是王,投了你們大清,總不能反而不升反降吧?”
范文程看得出吳閻王笑容背后的發虛,既鄙夷吳閻王賣主求榮還不遮不擋,卻也覺得這樣倒也省事。
他亦是坐下,嘆息道:“吳帥從唐中元起事之初便鼎力支持,可以說若沒有吳帥,就沒有唐中無的今日。一個王爵算什么?論起來還是唐中元虧待你了。”
話到這里,范文程語氣一轉,又道:“但,吳帥于我大清朝卻是寸功未立,一朝歸順便要封王,如何讓諸將服氣?”
吳閻王道:“我是漢人,投順了你們滿人朝廷,后世子孫怎么看我?”
范文程心中哂笑。
——條件都談得差不多了,你才想起來你是漢人?
哂笑歸哂笑,范文程還是神色一肅,朝天拱了拱手,道:“我先祖乃宋代名臣范文正公!我立世常以先祖名言‘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而自省。楚朝腐朽,三餉之酷無極,可謂政無綱紀,民不聊生。
所以吳帥起事,是為天下蒼生請命。但如今唐中元敗法亂紀、四處索捐,其惡正甚于楚朝。反觀我大清皇帝立國十數載,荷上天祖宗之佑,諸王用命,今乾坤已定,大統永固。吳帥你為天下…”
吳閻王不愛聽這些,揮了揮手,喝道:“來人!帶上來。”
有親衛捧著兩個腦袋走進賬中,那腦袋是新鮮現割下來的,血溢滿了托盤,一滴滴落在地上。
范文程眼皮一跳,迅速收起眼中的駭意,繼續以一副不卑不亢的樣子坐在那。
吳閻王手一指,道:“知道這兩人是誰嗎?孟九派到我身邊的探子。我們往來的信件被他們偷看了,只差一點就送了出去,老子差點就完了!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投順你們大清,我也是要擔風險的。若沒有厚賞,我憑什么投順?!”
范文程道:“沒有功勞可以立功勞。若吳帥能斬首唐中元,獻出燕京城,自當另行別論。”
“不行。”吳閻王斷然拒絕,起身走了兩步,道:“京城內還有唐中元的嫡系兵萬六萬人。范公這樣,與讓我送死有何異?”
范文程撫須笑了笑。
條件談到這里,馬上也就能談妥了。
他走到帳中的地圖前,拿起棍子在一個位置上點了點。
那是京城與朗坊間的一個地方,名叫黃村。唐節與索沛正駐師黃村。
吳閻王目光看去,眼神亮了亮。他知道投順大清的事情成了,忙活了一輩子才有的榮華富貴丟不了。
“唐節?可以…”
突然,帳外遠遠傳來一聲通報。
“大帥,孟軍師來了。”
吳閻王與范文程對視一眼,都警惕起來。
“不見…”
范文程搖了搖頭,輕聲道:“穩住他,睿親王還需等我回去復命,約定時日、共擊唐節。此時不可漏了破綻。”
吳閻王才點頭,范文程已隱入后帳。
不多時,孟九徑直邁步進來。只見吳閻王正負手看著地圖仿佛在思忖戰局。
“孟九軍怎么來了?”
孟九低頭看了看地上的幾滴血跡,從容不迫在帳中坐下來。道:“劉循今日又去見駕了,提議棄中原、守山西,吳帥怎么看?”
“這種事你們與大哥商議,議好了招呼一聲就是。”吳閻王大咧咧在主位上坐下,道:“我能有什么主張?”
“說了多少次了,要叫‘陛下’。”孟九忽然問道:“這椅子似還溫熱,吳帥方才在待客?”
吳閻王目光一凝,道:“與將士們議了議軍情。”
“議得如何了?”
“無非是多派斥候先打探軍情。”吳閻王似乎不經意地說道:“這不,我親兵營都散出去了。”
他知道孟九是為什么來的。
那兩個暗探正是藏身于他的親兵營之中,今天被自己找出來殺了,此時隨便找個理由糊弄過去。
孟九點點頭,稍稍舒展了眉毛,又道:“陛下已下旨讓太子殿下從西安調兵十萬增援;另外,王笑今天也傳來消息,會親自帶兵北上。若能撐得住這段時日,戰局或有轉機。但三殿下那里,恐怕需要支援。我今日來,便是想請吳帥出兵助三殿下一臂之力。”
這提議正中下懷,但吳閻王擔心孟九是在試探,并不答應,故作猶豫了片刻,找了借口推托。
“好吧。”孟九嘆息一聲,撫了撫膝蓋,站起身,又道:“看樣子,陛下很快就要御駕親征了。想必這兩日便會召吳帥進城商議,吳帥準備一下吧。”
“知道了。”
吳閻王應了一句,見孟九已轉身向外走去,身形佝僂,頭上的發髻也是散亂不堪。
下一刻,帳中一聲大喝響起。
“拿下他!”
吳閻王轉頭一看,正見范文程已急急沖了出來,喊道:“他看破了,快殺了他。”
孟九亦是一回頭,眼中精光一閃,腳下陡然一快,向外奔去。
他確實看出來吳閻王反了。
聊了這么久,今天居然不開口討要糧草…
帳外,孟九帶來的十二名親衛迅速護上去,一邊向營中沖去,一邊喊著:“孟軍師有要事回稟陛下,快讓開。”
范文程大急,從袖中掏出一卷清制詔令往吳閻王手中一塞。
“睿親王已答應你的條件了,速去誅殺孟九,否則大事休矣!”
吳閻王一把操起帳中的大刀,人已向孟九撲去。
“孟九反了!攔住他!”
隨著這一聲大喝,長刀如彗星襲落。
孟九身后一名親衛抽刀回身,格檔了一下。
“當”的一聲響,那親衛手中單刀斷住兩截,吳閻王大刀已順勢從他頭顱上劈落。
血花飛濺。
孟九目光看去,見一群群吳閻王的嫡系親衛從四周沖了上來。
“殺了孟九!”吳閻王又大喝道。
孟九枯槁的臉上浮起一絲猙獰,竟是停下腳步,返身向吳閻王撲了上去。
“保護軍師…”
“散開走!告訴陛下吳閻王反了!快!”孟九大喊了一聲,聲音尖細而凄厲,如鬼魅在黑夜啼哭。
說話間,他干瘦如爪的手已扼住一名鎮南軍親兵的喉嚨,掄起那親兵重重摔出去。
手再一撈,一把長刀在手,孟九躍起,直撲吳閻王。
“保護大帥!”
“散開走!”孟九又嘶吼了一聲。
“當”的一聲,單刀與吳閻王手中的大刀拼在一起。
孟九另一只手迅速如電般刺出去,只插吳閻王的雙眼!
吳閻王身子一仰,手中長刀一翻,正好削掉孟九兩根手指。
“噗”的一聲,有親衛沖上來,一刀捅進孟九的后腰窩。
孟九雙眼通紅,似要滴出血來,欺身兩步,手中單刀又向吳閻王捅去!
這一刀角度刁鉆,陰鷙毒辣。吳閻王心中一驚,駭然撤了一步。
就這一瞬間,孟九如鳥一般躍起,在親兵合圍之前竄出包圍,重新撲進大帳。
大帳中,范文程目瞪口呆。
孟九眼中已迸發出狠厲之色,手中單刀毫不猶豫就刺了過去!
這一剎,范文程驚得魂飛魄散。
成為一代開國名臣、立邦建國的宏圖偉業就要功成,自己就要死了嗎?
“噗!”
一柄長刀從孟九胸前透了出來。
孟九踉蹌兩步。
范文程嚇得一跤摔在地上,用手推著自己連退了兩步。
“噗、噗…”
又是幾聲響,孟九眼中神彩漸去,手中的單刀掉落在地上。
范文程滿臉的驚恐,抬頭看去,只見孟九還在盯著自己,那雙眼幾乎都要瞪出來…
“我是…士,你才…像…閹人…”
孟九含糊不清地吐出幾個字,緩緩栽倒下去。
他身子骨頗為削瘦,自然是不重的,一聲“噗”的輕響,如破布袋落地。
好一會,范文程確定孟九死了,站起身,拍了拍手,終于又恢復了那份鎮定模樣。
他在孟九身上踢了一腳,低聲暗罵了一句。
“死太監…”
下一刻,范文程轉頭向帳外看去,只聽得遠處又傳來一聲高喊。
“吳閻王反啦…”
聲音戛然而止。
范文程神色一變,奔至吳閻王面前,語速飛快道:“快!快占下永定門!”
吳閻王也知道當斷則斷的道理,馬上下令集合心腹將領,控制鎮南軍,同時派嫡系人馬向永定門攻去。
范文程面色焦急,來來回回踱著步。
然而只等了小半個時辰,飛馬來報,道是城內守軍已關閉了城門。
吳閻王大怒,喝問道:“什么時候關的城門?!”
“道是孟軍師出城時便已下了令,末將死活也叫不開城門…”
范文程一聽,神色愈發大恨,轉念一想,他又向吳閻王急喊道:“事情已經敗露了,孟九今夜不回城,唐中元必定知道你已經降了。我們連夜去取唐節!”
“沒有你們八旗兵馬配合,我強攻唐節要損失多少兵馬…”
“事到如今你還妄想保存實力?!趁現在唐節還不知道你已降清,還能出其不意。再拖下去,等唐中元反應過來,你又要損失多少兵馬?”
吳閻王神色一變,心知自己上了船就休想再下來,咬了咬牙,領著心腹將領、大步邁出大帳,踏上點將臺。
“召集全軍!傳老子的軍令…”
一輪明月高高掛起,校場上一個個鎮南軍兵士排好陣列。
吳閻王的一聲聲呼喊由將官們傳遞下去,傳遍鎮南軍。
“唐中元苛待我鎮南軍將士,糧草、兵餉不發,驅使我鎮南軍如同走狗。今又派孟九奪本帥兵權,要讓將士們與八旗大軍血拼,好讓他自己西逃。本帥可以不要兵帥,卻不能讓兄弟們白白送命!現在大清皇帝和睿親王答應本帥,若肯降清,所有將士皆有封賞!掃平余孽,統歸江山,人人都是開國武臣。本帥現已經投降了,軍中若有不從者只管站出來…”
不多時之后,十數聲慘叫劃破夜空。
吳閻王再次大喝道:“追隨我者共享榮華!背叛鎮南軍者殺無赦!”
鎮南軍中響起巨大的歡呼。
“我等誓死追隨大帥!”
“我等愿為大清掃平余孽!大清河山永固…”
月色下。
李帛柏走出皇宮大殿,額上的皺紋又深了幾道。
永定門外,軍帳已被遺棄,孟九的尸體躺在那里。幾條肚子都瘦癟了的野狗踮著腳在外面嗅了一圈,眼中露出精光。
鎮南軍如流水般向南奔襲而去…
在黎明將來之際,黃村,瑞軍征東軍大營外響起喝問聲。
“什么人?!”
“快拉開營柵,我等奉陛下旨意前來支援三殿下!”
“啊!”
慘叫聲再次劃破夜空。
“殺啊!”
無數人踏過昔日同袍的尸體,奔向他們眼前的富貴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