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玄策有個愛好,稍有閑暇的時候,他會騎馬在濟南大街走上一圈,也不帶多少人,身邊只帶兩個親隨。
不了解他的士兵們見了往往對此感到贊嘆。
“秦副總兵這么辛苦還要親自巡查城防,怪不得年輕紀紀就能當大將軍。”
事實上,秦玄策只是喜歡看到路邊的大姑娘小姑娘向自己揮舞袖帕。
他今年不過十八歲,身居要職,模樣俊挺,披著鮮亮的甲胄、背扛銀槍,走馬過處,自是惹人側目。尤其他還特別喜歡往煙花柳巷之地走,更引得鶯鶯燕燕歡聲不停。
他也不去真勾搭誰,最喜歡的還是回了家就和左明心炫耀。
“少年騎馬入咸陽,鶻似身輕蝶似狂。蹴鞠場邊萬人看,秋千旗下一春忙。”
陸放翁這首詩,秦玄策還處在前四句的少年輕狂之中。
秦山海的心境卻屬于后四句。
“風光流轉渾如昨,志氣低摧只自傷。日永東齋淡無事,閉門掃地獨焚香。”
這一天秦玄策也沒有心情閑逛,著急慌張地趕到虢國公府外接了秦山海。
“大伯,怎么說?”
秦山海搖了搖頭,道:“回去再說吧。”
秦家家眷大多在萊州,將士多在德州,但王笑也特地在濟南依著錦州秦府的格局建了一處宅院供秦家將士居住…至于錦州秦府的格局,那就是‘沒有格局’。
秦山海說的“回去”,指的便是回濟南的秦府。而秦玄策卻想讓大伯去自己家住,硬是背著秦山海回了漱玉泉畔的宅院。
秦山海連腿都沒有,被秦玄策一背,也沒別的辦法。
等他看著這假山曲橋的庭院,忽然長嘆了一口氣,眼中滿是悲色。
“殘廢之人,連住哪里都做不主,怪不得國公不敢用我。”
這種顧影自憐的話從秦山海嘴里說出來,算是極為傷心了。
如果是別人聽到,大概會有些內疚。秦玄策卻不是那般軟綿綿的性子,無所謂地道:“瞧大伯你這話說的,你一次也沒來我家里看過,來住兩天怎么了?你想掛帥出征,我們再想辦法就是。”
秦山海道:“也沒什么好想的,我只有一句話給國公。不讓我上陣敵殺,我唯死而已。”
秦玄策嚇了一跳,驚道:“大伯,何至于此。”
“我抱此殘軀從關外一路到山東,不是來安度晚年的…”
今天左明心正帶著左明靜在隔壁看宅子。
宅子是李清照故居,與秦宅僅一墻之隔,宋制的建筑透著古色古香的味道。
后院一座亭名曰‘溪亭’,取自‘常記溪亭日暮’,柱聯用的“梁燕語多終日在,薔薇風細一簾香”,旁邊是一處碑廊,擺著許多刻碑,刻著宋以來書法大家所寫的漱玉詞,回廊邊種著芭蕉和海棠。
左明靜看了一會,停下腳步,看著一塊刻碑輕聲念道:“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她與錢朵朵不同的是,她讀易安詞句更喜歡的是其中有氣概的詞句。
“姐姐可喜歡這宅子?”左明心忽然問道。
“自是喜歡的,難為你能讓此間主人放我們參觀。走吧,也不好在別人家中看太久。”
左明心笑了笑,道:“誰說是別人家了?這宅子如今是姐姐你的。”
左明靜微有些疑惑。
卻見左明心從袖子掏出幾紙契據,又道:“我想著能與你毗鄰而居,特意買下了這里送與姐姐,契據具全,姐姐這幾日便搬來吧。”
左明靜向后退了一步,低著眉眼,道:“你哪來的銀錢能買這樣的庭院?”
“我夫婿得了封賞。”
“你休哄我。”
因左經綸就在曲阜,左明靜大概能猜出來秦玄策上次也參與了查抄孔家,加上如今王笑在整頓各軍軍紀,她再看向左明心的目光已帶著擔心。
左明心搖了搖頭,笑道:“姐姐放心,這宅子來路清白。”
“我不信你們能置辦下這樣的庭院…”
左明靜話到一半,似乎想到什么,停了下來,雙眸凝視了左明心一會,又低下頭,緩緩道:“我不收。”
“契據都辦妥了,豈好不收的。”左明心緩緩說著,壓低聲音,又道:“姐姐想必也猜到了,且安心下來,非是那人存了別的心思,實是他感激你幾次提醒…”
左明靜似乎有些被嚇到,下意識退了一步,背過身去,雙手捏在一起,眼中微帶著慌亂。
左明心想再說些什么,那邊有個婢女匆匆跑過來,急喊道:“少夫人,將軍回來了。帶了伯老爺回家暫住。”
“大伯來了?怎也沒事先安排?”左明心又向左明靜道:“我回府一趟,姐姐不妨就在此等我,也好再看看庭院。”
她說著,把契據往左明靜的貼身丫環手里一塞。帶著人又轉回秦宅…
溪亭當中,左明靜站在那里,抬眼看去,花木疏落有致、垂柳隨風拂動、疊石飛瀑點綴,整個園林清雅脫俗。正是她少女時幻想過的居所。
但她看了一會,眼中忽有些悲涼,開口輕吟了一句。
“物是人非事事休…”
“大伯你怎么不說一聲就來濟南,害我剛才被王笑教訓了一頓。”秦小竺道。
她說是‘被王笑教訓了’,臉上的表情卻十分高興,還帶著些得意,也不知是被怎么教訓的。
反正被教訓完她就策馬跑到秦宅來見秦山海,手里還拿著個蘋果吃著。
秦山海見她這副樣子,心中微有些無語。
他又不傻,自然也能看得出秦小竺和王笑的關系,對此也頗為憂心,也曾私下與董濟和談過這件事。
董濟和的說法很簡單。
“秦家的女兒不可能沒名沒份就跟了他,就算他是國公也不行,或者說‘還不夠’。”
秦山海是聰明人,話到這里就不必董濟和多說什么了——王笑身邊這幾個女子,不稱帝以后收不了場。
當然,這種事藏在心里就好,秦山海半點不顯。
只是此時他看著秦小竺,還是希望這個傻侄女能盡快聰明些,省得一天到晚沒頭沒腦的樣子。
“國公想要親自掛帥北上,此舉萬萬不可。”
秦山海只有這一句話對秦小竺說,說完就閉上眼。至于別的事,自有他這個當伯父的來掙。
秦小竺并不明白這背后的計較,沒心沒肺地點點頭,又說道:“大伯你好不容易來了濟南,淳寧說了,今天晚上齊王要設宴接風。還有哦,如今與瑞朝的議和還沒達成,沒這么快出兵,我們還有時間勸王笑。其實事情也沒那么嚴重,王笑也是擔心大伯身體。他就是想得太多了,大伯掛帥出征,豈有打不過建奴的道理…對了,能不能也帶我去?我好歹也是軍機處的參謀。”
她嘰嘰喳喳地說著,手里的蘋果啃完,又說道:“我就是急著來見大伯一趟。今天瑞朝又派了使節過來,我還得趕回去保護王笑。我走啦,大伯你不喜歡住玄策這個軟綿綿的宅子也就將住一住吧…”
“什么叫軟綿綿的宅子?”秦玄策大怒,“你不懂就別瞎說。”
秦小竺才不理他,風風火火又跑了出來,再翻身上馬,轉頭一看,才注意到隔壁的大門前停著一輛馬車,她卻是能認出是左明靜的馬車。
秦小竺拍馬過去,正聽到兩個婢子在低聲說話。
“真是三小姐把這宅子送給二小姐了。”
“不會吧?這樣的宅子,怕是上萬兩人家也不賣,三姑爺這么有錢…”
兩個婢子說到這里,一轉頭就看到三姑爺的親姐姐騎馬過來,不免有些忐忑。
秦小竺也不和她們計較,抬頭看了看這庭院,決定去找她們的三姑爺麻煩。
——好你個秦玄策,到底在孔家貪了多少銀子?!敢花這樣的大手筆…
“殿下,殿下,反賊的使節來了,說要拜會殿下。”
虢國公府后宅,甘棠跑過回廊,急忙忙地向淳寧稟報道。
淳寧抬起頭,眼神有些詫異。
“拜會孤?”
她搖了搖頭,淡淡道:“這與禮不合,不見。讓他與夫君談便是了。”
“殿下,那那那反賊的使節,是他們那個所謂的‘七殿下’…”
淳寧微微一愣。
她其實是聽過這個名號的,也知道唐逆那邊的老七是女子,頗有能耐,只是一直未曾見過。
此時想來,想必對方也覺得自己一朝公主,想與自己攀比,還真是一個有心氣的女子。
淳寧并不想與對方比較,于是還是搖頭道:“還是不見了,讓人傳話就說,孤很欣賞她能以女子之身建功立業。”
“是。”
甘棠才應了喏,卻又有一隊宮娥急急跑來。
“殿下,殿下,反賊使節給殿下送了禮物…”
甘棠才停下的腳步又停下來,好奇地轉頭看去,只見為首的宮娥手里捧著一個長盒,也不知是什么。
淳寧放下筆,抬頭看去,忍不住問道:“是什么?”
要說禮物,她最喜歡的還是夫君帶的禮物,都是合自己胃口的吃食。大嫂陶氏帶的雖也是吃食,卻往往不怎么好吃…至于別人送的禮物,都不喜歡。
“是是是…”那宮娥捧著盒子,手都有些微微發顫,好不容易捋直了舌頭,“是《清明上河圖》。”
淳寧有些吃驚,讓人展開那圖畫凝視了半晌。
“竟是真跡…”
如此一來,若是還不肯見對方未免有失禮數了。
淳寧沉默片刻,吩咐道:“把孤那條八幅湘水月華裙拿上來…”
那邊錢朵朵不由壓低聲音向纓兒問道:“你怎么了?”
纓兒埋著頭,低聲道:“我好怕啊。”
“你怕什么?”
纓兒也不說,偷偷抬眼看了看淳寧,又迅速低下頭,樣子有些傻氣。
——少爺和芊芊姐的事我都知道哦,現在芊芊姐和殿下要見面了,要是殿下問起來,我可就慘了。
“哎呀,朵朵啊,我那個…月事來了,不舒服,我先回屋了…”
和瑞朝議盟之事,王笑很早之前就在做布置,到眼下能促成由他和唐芊芊兩人來談這樣的局面,他們兩個也是花了很多心思。
終于,唐中元任命唐芊芊為使節、代替大瑞議盟的旨意今天到了。唐芊芊去驛館領了旨,搖身一變就從江隨變回了大瑞七殿下。
進行到這一步,雙方擬好條件,由唐芊芊再說服唐中元接受這些條件,王笑就可以準備出兵了。
沒想到唐芊芊忽然要提出見淳寧,王笑登時很是無語。
他摒退左右,輕聲道:“你別鬧了…”
此時唐芊芊穿了一身冠服,長發束起,望之俊美,但這次她沒有刻意扮男裝,便能輕易看出是女子。
“我沒鬧。”她微微笑道:“我不見淳寧,回到京城如何與義父說?如何取信諸臣?總不能說我與你兩情相悅,一邊風花雪月,一邊就定下議盟條款。”
王笑苦笑著搖了搖頭。
“義父明知道我在濟南,為什么還派高興生來?為的就是爭取更多的好處。所以,不管我們商議出怎樣的條件,我回到京城,我父皇都只會覺得不足。他知道我們的關系,他會想逼著你退了一步再退一步。這樣的結盟對雙方都不是好事。”唐芊芊又道:“只有讓我與淳寧談,由她來據理力爭,讓高興生知道,我盡力了也只能爭取到這些條件,雙方才能精誠合誠。”
“這樣太沒效率了。”
“沒效率,但議盟便是如此。這不是你我二人之間的事,還關系到雙方文武。”
王笑明白,唐芊芊此舉也是為了自己好。
這次議盟,主要這邊出兵幫瑞朝防御建奴,手下人雖然不說,不可避免的有人認為不該出兵。
撇開長遠的格局,最后談出什么條件來都會有人心中非議。
“為了幫反賊害的無數兵士戰死。”——萬一哪天局勢惡化,萬一哪天王笑的掌控力減弱,現在沉默著的反對者們就會馬上跳出來攻擊王笑。
而讓淳寧出面,最后由齊王來締結盟約的話,王笑接下來面臨的壓力會小不少…
在曲阜之時,唐芊芊就已經思慮到這一層,早已下定決心要見淳寧,王笑發現自己攔不住。
但,從他個人的角度而言,依舊覺得頭皮發麻。
淳寧不愿見外客,而這樣兩朝公主相見會談之事以往也未曾有過先例。最后兩邊決定,由唐芊芊進內宅見淳寧。
王笑則是與高興生在外堂相談。
高興生也很郁悶,他本以為這次出使,能憑滔滔辯才,合縱連橫,為大瑞立下不世之功,以后如晏子、藺相如一般‘出使四方、不辱君命’。
結果倒好,就是個陪襯的。
還差點被人給刺殺了。
出使之前明明算了一卦,卦象明明是大吉,怎么就弄成這樣了呢?
——唉,主要怪陛下,任人唯親…
高興生越想越不開心,抬眼看去,只見王笑的神情淡淡的,顯然也沒什么話和自己說。
但兩人坐著也無聊,高興生還是開口找話:“不知楚公打算遣哪個大將掛帥北上?”
“盟約定了再談吧。”
“只要這次雙方能結成兄弟之邦,我大瑞愿奉大楚為兄。”
“讓殿下談吧。”
高興生又道:“哈哈,說來,我與令弟王珰也是忘年好友…”
說到這個,王笑終于轉頭看見高興生,神情不再敷衍。
“聽說,你敢打我王家在京城宅子的主意?”
高興生一愣,不知為何,王笑目光讓他感到巨大的壓力。
“楚公誤會了。王家宅院還是好好的…好好的…”
他終于閉上嘴不敢再說話。
王笑轉過頭,腦中憂愁不已。
——我的后院要起火啊…
纓兒把頭埋在被子里,閉著眼,睫毛一動一動的。
她此時的樣子就像只小老鼠。
忽然有宮人在門外通傳道:“纓兒姑姑,殿下請你過去。”
纓兒嚇了一跳,從被子里探出頭,沖錢朵朵揮手。
——我睡著了。
錢朵朵上前開了門,道:“纓兒睡著了。”
纓兒豎起耳朵聽,只聽到外面細細碎碎地說了些什么。
過了一會,錢朵朵湊到她耳邊,低聲道:“是那唐姑娘讓殿下請你過去的,還帶了一句話‘纓兒不肯來給姐姐掙掙場面嗎’。”
纓兒嚇了一跳,臉色都有些白。
“我我我是不是把公主得罪了?”
錢朵朵心想:“那肯定是的。”
依她的立場而言,她被淳寧救過一次,也對淳寧能把自己安排在國公府極是感激。實在是不明白纓兒為什么傾向于什么唐姑娘…
但錢朵朵對纓兒也不敢怠慢,還是小聲安慰了幾句。
“你不要怕,殿下不是小氣的人,肯定不會生氣的…對了,纓兒你要過去嗎?”
纓兒有些苦惱地想了想,最后還是點了點頭。
——芊芊姐一向待自己最好,現在她需要自己幫忙,那還是不能置身事外。
這點義氣那還是要有的…
心中惴惴不安,纓兒和錢朵朵一路跟著宮人到了內院的花廳。
只見淳寧正在主位上坐著,秦小竺站在她身后。
淳寧今天刻意打扮了一下,讓纓兒很是驚艷。
唐芊芊則是坐在客位上,雖是時常見面,她依舊也很是驚艷。
“纓兒來了?”
唐芊芊笑了笑,起身拉過纓兒的手,讓她在身邊坐下來。
“芊芊姐…公主殿下…”纓兒有些茫然無措地四下看了看,縮了縮腦袋。
“傻丫頭你怕什么?論起來我們這五個女子,你才是笑郎的心尖子。”
唐芊芊隨口說了一句,轉頭看向淳寧,又笑道:“私事說完了,也許我們可以開始談談公事?”
淳寧微有些發愣。
剛才那‘心尖子’三字入耳,她忽然發現自己已經被唐芊芊壓住了。
秦小竺更是暗叫不好。
——娘希匹,這下好了,纓兒這笨丫頭一倒過去,自己這邊三個人的份量顯然還不如對方兩個人。
主要還是怪淳寧自己不爭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