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州城。
“事情便是這樣,此次是夫君定下計謀,借機出城攻取臨清。事先女兒與衍弟亦是知道的。之所以瞞著母后與皇祖母,是我們擔心宮人中有反賊的眼線。如今看來確實是有的,具體是誰,女兒還在細查…請母后與皇祖母放心,駙馬出城并非是為了投敵。”
淳寧緩緩說著,許皇后與太后輕輕拍了拍心口。
到這時候看守她們的侍衛早已撤了下去,兩日的惶恐不安之后,終于讓人長舒了一口氣。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又是好一通唏噓,許皇后又問道:“衍兒與駙馬不是真起了爭執吧?”
她之所以如此再多問一句,并非是因她婦道人家啰嗦,而是擔心若周衍真與王笑起了爭執,萬一王笑心生芥蒂,出城后真的投了,假戲真做的可能性也并非沒有。
“母后放心…”
淳寧自又是一番解釋勸慰。
她神情恬靜,渾身氣場篤定,讓許皇后與太后心安不少。
卻沒有人注意到,她端放著的一雙手已捏在一起,半掩在袖子中,指尖都有些發白。對于這件事,她自己心中也是不安的。
“駙馬是個能干的,但衍兒自己也要靠得住才行。本宮盼著他們往后相濡以沫,但若是衍兒不夠大度,憑什么讓人輔佐于他?人家說君為臣綱,本宮卻覺得,君也不能負臣,臣才能安心為君…”
許皇后緩緩說著,淳寧低著頭靜靜聽著。
淳寧明白,母親這番話其實是說給自己聽的。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在許皇后心里,對比周衍,似乎已經是將她當成‘外人’了,于是說了些讓人安心的、體體面面的好話,算是給一個顆定心丸。
這皇家之中,脈脈親情當中反正也就是這樣離不開算計的…
許皇后說完,太后便又讓淳寧過去,拍著手問著話,無非就是“孩子,與駙馬相處得怎么樣?”之類的。
過了一會,周衍便也過來請安。
但本是第一時間便要來的,但許皇后讓他不急來見自己、先把兩位宋先生放出來。
見過禮,許皇后便問道:“兩位先生如何了?你該好好向他們賠個不是。”
“母后放心,先生并未怪罪兒臣。”
周衍說著這些,神情微微有些得意起來。
“他們竟真是被我騙了過去,當時他們與我說駙馬要叛變的時候,我差點沒忍住笑出來,只好拿手捂著臉,但還是險些便要被看出來。如今想來,其實我裝得并不是很好,若非兩位先生不敢抬頭看我,怕便要被識破…”
話到這里,許皇后抬起頭看著他,目光帶些嚴厲。
“為王為君,喜怒不顯于色,這些你都忘了嗎?”
周衍一愣,緩緩低下頭。
他從小都是端著架子,后來遇到王珰,覺得對方可親,便是因為王珰是那樣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的性情,周衍心底是有幾分羨慕的…其實是極羨慕。
最近偶爾與王笑說話,對方亦是那樣輕輕松松的語調,“殿下不必這般強撐”,“我們來吵一架吧”,“演場戲給那些老古板們看看”,“我們嚇你那兩個先生一跳吧”,諸如此類,毫無嚴肅。
不自覺受到了這樣的影響,周衍不自覺中才露出幾分少年人的跳脫,便被母后目光一盯,登時也覺得委屈。
“兒臣難得辦成一件事,因此有些喜形于色。”
私心里,周衍還是希望許皇后和姐姐能贊揚一下自己,說話間轉頭看向淳寧,目光有些求助的意味。
淳寧正有些走神,感受到他的目光,轉過頭漫不經心道:“母后教訓得不錯,不可因一點小事沾沾自喜,沉溺其中。”
“知道了。”周衍應下。
心中那點歡喜和有趣頓去,沒意思起來。
不多時,有人跑來傳遞消息,道是東面出現吳閻王兵馬,往城南方向攻過去,秦副帥已調兵去攔。
許皇后微微色變,又問道:“反賊可是要對駙馬不利…”
“母后放心,駙馬出城時便已有所安排,必能安全回城…”
淳寧聲音平靜地勸了幾句,又讓周衍速去安撫群臣,穩定人心。
秦小竺護衛著淳寧,也得知了城外的反軍動靜。她倒也不如何擔心,出來后還向淳寧道:“放心吧,王笑出城都布置好了探馬,姓吳的殺才一動,他得到消息必定能趕回來。”
淳寧邊走邊道:“小竺,我們到城樓上看看吧。”
“嗯?”秦小竺微微一愣,淳寧向來氣質沉靜,今日卻顯得有些忐忑。
“不好誒。現在都知道這城里有反賊的眼線了,你哪能亂跑。你放心,建奴那么兇王笑都能應付,吳閻王算個…”
話到這里,一個‘屁’字被她收了回去。
淳寧雙手捏在一起,眼神有茫然,道:“我不放心,小竺,帶我去城樓看看吧?”
當淳寧一雙明眸看過來,秦小竺就愣了一下。
那眸中的眼神有些無助、有些害怕,如同很多年以前她們最初相遇時那個小女孩…
那一年京城被圍,她隨祖父入京勤王,之后進宮見了當時的皇后,跑到后花園亂逛的時候便見到了那一個小女孩。
“你怎么了呀?為什么要躲在這里?”
“她們說要是城破了,父皇要殺掉淳寧的。”
“不要怕,京城守住了。”秦小竺拍了拍她的肩,道:“我祖父帶兵守住了京城啊,我以后也能上陣殺敵。”
“但是…”
“沒有但是,我會保護你的…”
時隔多年,當年的淳寧一直在變,變得堅韌而溫和,她成長得比秦小竺要快。有時候是她反過來包容與保護著秦小竺。
但現在,她再一次露出那樣無助害怕的眼神。
秦小竺就覺得,自己還真是拒絕不了淳寧。
“那好吧。”她嘆了一口氣,“我帶你去城樓看看唄。”
說話間,她目光又瞄了瞄淳寧那粉嫩的嘴唇,隱隱覺得有些不自然起來。
兩個少女牽著手跑過,一個一身戎裝,一個一襲月華裙。接著兩人共騎一匹馬,秦小竺環抱著淳寧,策馬跑過長街,心中亦有些迷茫。
“好奇怪啊。”秦小竺如此想著。
城樓很高,一圈一圈地爬上樓梯之后,就算有秦小竺扶著,淳寧也是累得氣喘連連,她扶著欄桿向南看去。
天地浩大,一片肅殺,從東而來的兵馬組成一個個浩大的方陣,向壕溝這邊沖殺過來,壕溝另一面,楚軍奮力阻攔著…
這個距離看不到太多的血腥,看起來像是蟻戰,向中間聚集,然后轟塌下去。
接著,有一段濠溝被填滿,反軍中有騎兵沖了過來。如石頭激在水中,然后穿透過去…
城樓上風很大,秦小竺小小翼翼地保護著淳寧,目光看去,只見她的好看的眼睛緩緩轉頭著,似在尋找什么,接著緊緊盯著南邊。
“淳寧,你別看了,我們下去好不好?”
“夫君…他還會回來嗎?”
“嗯?”秦小竺道:“當然啊,大伯已經調兵分割了那隊騎兵,你別看他們暫時沖過來了,其實是大伯故意的,你看,我九叔一會就從那個地方堵上,我們就能吃掉對方這一隊人馬,這個吳閻王用兵比我大伯差得遠了。倒是哦,他人多,這一隊被吃了,他娘的就會再派一隊。但到時候王笑肯定已經入城了啊。你放心啦,這些出城之前已經算好了。”
淳寧沒有應她,握著欄桿的手被風吹得通紅,用力的指尖卻有些發白。
秦小竺替她擋著風,又問道:“淳寧,怎么了?”
好一會,淳寧才低聲道:“小竺…我昨天做了一個夢…我夢到,有一個很漂亮…”
話到這里,她停了一下,像是找不到詞來形容。
“我看不清她的臉,但就感到很漂亮…她來了,然后帶走了夫君,她還嘲笑我…我…”
“嗯?”秦小竺皺起了眉,問道:“娘希匹,她怎么嘲笑你?”
很有些生氣起來的樣子。
這種事說起來,分明就是淳寧自己夢里的東西。
但秦小竺偏偏就是感同身受,極有針對性地認為就是某一個女人在嘲笑淳寧。她甚至知道對方是誰。
淳寧也不回答,閉上眼,緩緩道:“我留不住他吧,我也不是一個好妻子。他也不喜歡我,我其實…也是在利用他,如果沒有那一紙婚約…這些,算什么呢?”
遠處戰場上的蟻群來回擺動,南面,想等的人的身影并沒有出現。
淳寧眼神漸漸黯淡下來。
時至今日,許多事情她也一點點查到、猜到,也漸漸明白過來,她與王笑沒有夫妻之實,只是因為在他心里,另一個女子更重。
他始終是做好了離開的準備。
記憶里,王笑緩緩道:“我們配合一下,騙一騙反賊,把臨清城打下來…”
“如此說來,這個孟九很不好對付呢。若是他真能勸動夫君投誠又如何?”到最后,她玩笑般地說了一句。
“至少這一次是我在算計他,不是他算計我。讓他說服了,豈不是我輸了?”
“夫君這不算回答了我的問題,我不幫。”
“好吧,拉個勾…”
“嗯?”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他便那樣隨意拉過她的手,指尖碰在一起,一如既往地有些孩子氣。
此時站在城樓之上,淳寧想著這些,感到拇指有些發麻。心里有些孩子氣地想道:“明明是拉過勾的…”
下一刻,一支千人的騎兵躍然于地平線上。
秦小竺理所當然地指著道:“你看,他回來了。”
一桿旌旗迎風搖曳。
千騎卷平岡。
從城樓上望,像一只小飛蟲在被蟻群包圍之前振翅掠過,躲回了自己的老巢。
“轟”的一聲巨響,城門再次關閉。
“林紹元!帶兵從西面出城…咳咳咳…截住唐節,不許他回營,至少再拖六個時辰。”
“是!”
“大夫!快找大夫…”
“城外…咳咳…城外戰事如何?”
“侯爺放心,秦副帥能守住…”
“快,先把侯爺扶下馬…”
南門這邊一片慌張,王笑不停咳嗽著,臉上的神情很是不悅。
他這回有些生氣。
——自己本來都打算投降了,也就是還有一點細節沒談好,被吳閻王打斷。也交代孟九“別動我,下次再談”,這老東西竟還想留下自己。
“人與人之間,一點信任都沒有…”
背上被唐節射了一箭,疼得厲害,又被河水沖了好一會,肺葉的舊傷也復發,他整個人昏昏沉沉。一轉頭,忽見淳寧與秦小竺正站在那看著自己。
這一瞬間,王笑忽有些內疚。
如今雖然還沒投降,但他確實有過打算要背棄與淳寧之間的承諾。
“唔,要是那樣,小竺應該會站在淳寧那邊、生我的氣吧…”
腦中想著這些有的沒的,那邊淳寧忽然撲上來一把抱住他。
她極少有這樣神態失控的時候,此時卻是如一個倔強又擔驚受怕的小女孩一般不肯撒手。
“我身上濕淋淋的。”王笑道,“好了好了,這么多人看著呢…”
等回了府衙,讓大夫給王笑治過傷,又換過一身干凈衣服,在榻上側躺著。
淳寧搬了一條凳子,并著腿坐在床頭,雖已是恢復了往常平靜端莊的樣子,但大概是覺得在長街上摟摟抱抱被人看到很是丟臉,耳朵還有些發紅。
她看著王笑,眼睛也不眨一下。
“名正言順的夫妻,沒關系的。”其實她心中還在這樣不停地安慰自己。
王笑再轉頭看向淳寧,眼神有些疑惑。
——看我干嘛?
淳寧遇到他的目光,低下頭,也不吭聲。
“反軍退兵了?”王笑問道。
淳寧輕輕“嗯”了一聲,開口道:“夫君進了城,他們便退兵了。”
彼此便又沉默下來。
在城門那抱了一下之后,兩人到現在反而像是生疏了一些。
淳寧抬起頭問道:“傷口疼嗎?我…我沒有照顧過人,不知道怎么辦,但夫君要是覺得疼,可以和我說。”
“哦,蠻疼的。”
淳寧一愣,站起身,顯然也有些束手無策的。
“開玩笑的,一點小傷。”
淳寧便又再坐下來,低聲道:“夫君總是這個樣子,故作輕松。其實…你也很為難吧?”
“嗯?”
“要不要投降過去,夫君怕也不容易決擇,偏只是與我拉了個勾便定下來。”
“今天我還真是被孟九說動了,本來打算投降過去的,但被吳閻王攪和了。”王笑緩緩說道。
淳寧低著頭,聞言好一會兒都沒有動。
王笑心中微嘆。
投降這種事也是需要契機的,瑞朝那邊也不是只要他一個人投降。要的是他完整的實力,手上的兵馬、錢糧、城池、還有楚朝皇室。想要牽一發而動全身,這一根頭發還不能斷,雙方要付出極大的耐心、花費極大的功夫。
今天事情沒成,往后會如何王笑其實也不知道。孟九、唐節能不能信任不好說,等到德州之圍解了,他手底下還有多少人愿意追隨他投降不好說。兩世為人,他也是第一次走到這個位置上,時局動蕩瞬息萬變,絕非想怎么樣就能怎么樣的。
治大國如烹小鮮,如此再想來,說的竟是要小心翼翼隨時做出調整,何時要調火候,何時要添佐料,何時要細細攪…一點一滴都得拿捏得極其精確。
不是說他王笑想要投降瑞朝就一股腦的投降,想要守楚朝就悶頭守著。不管怎么選,重要的是時機、分寸,稍沒把握好任何選擇都能讓他身死族滅。
換言之,未來說不準。他發現自己不敢再給淳寧明確的承諾。
政客給不了人承諾。
“夫君又在說笑。”淳寧忽然應道,抬起頭笑了一笑。
“夫君總是這樣,就這么想逗我玩嗎?”
“這次并非是在說笑,建奴又要叩關了。另外,我有些事想必你也知道…”
王笑話音未落,淳寧道:“我們拉了勾,夫君也回來了。再說什么我也只當是在打趣玩笑。”
她臉上的笑容顯得明媚而釋然。
“至于以后…以后夫君還有沒有可能投敵,那是以后的事。如果是要論心,楚朝半壁江山還有幾個忠臣。論心不容易,那就論跡。夫君受過的傷、做過的事我看在眼里,無論如何,是我欠夫君的。”
成親以來,她還是第一次與王笑說這么長的話。
大概是想要一次把這些事情說清楚,她想了想,又繼續說道:“今天…我很不安,我擔心你是不是會就此拋下我。如果今天夫君真的投降到那邊,我會覺得是因為我沒有做好一個妻子的本分…但我不喜歡這樣患得患失的自己。”
“我以前覺得夫君孩子氣,什么事情嬉笑怒罵間就過去了。但現在覺得,我也想要像這樣,想得簡單一些、輕松一些。可是要如何才能做到我也不知道,想必夫君可以教我吧?”
“嗯…其實我也不知道想說什么,我們成了親,我想當一個好妻子。雖然目前而言還稱不上好妻子,我想學著去做。總之,我不想再去考慮夫君會不會拋下我,會不會拋棄楚朝。我想做得好一些…”
她緩緩說著,聲音很柔和動聽,王笑便靜靜看著她。
她不知道自己想說什么,但王笑卻能明白她的想法。
——巨大的壓力、不安全感、迷茫…這些并非是只有今天她在承受,而是一直以來都壓在她肩上。但哪怕這樣,她始終努力地控制著情緒,盡力以真誠待自己。哪怕到現在,到了這個最需要籠絡自己的時候,她說的也不是很喜歡自己,而是想做好一個妻子,因為這是她的實話。
“好吧,”王笑道:“其實你做得很好啊…你看,與你成親,是我最正確的一段婚姻。”
淳寧稍稍愣了一下,接著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又感到有些氣苦。
“不管怎么說,今天這一局算是我們贏了。”王笑又道:“任那孟九老奸巨滑,還是被我們聯手蒙蔽過去了。”
淳寧點點頭“嗯”了一聲,大概是覺得這樣太過平淡,便又展顏笑了一下,道:“真是很厲害啊。”
“厲害當然是厲害,但也只算走出了第一步。要取下臨清才算是完全成功了…”
王笑隨意地說著,將投不投降這樣的問題從腦海中拋開。
孟九和唐節這么壞,確實是沒什么好投降的。相比起來,淳寧顯然是可愛得多。
至于清軍入關,也不知是不是孟九那老狐貍騙自己的,回頭再說吧,若是真的倒也可以試著聯寇抗清,不一定真要投降過去。
至于芊芊,回頭把她搶過來!
腦海中給這些計劃填充著細節,他忽聽淳寧又喚了一聲:“夫君…”
“嗯?”
“等夫君傷好了…我們…”
等了一會沒聽到下文,他便又問道:“嗯?”
淳寧卻也不再說話,想了想,道:“傷好之后,可以不要再受傷了嗎?”
“哦,這個問題就很幼稚了,都不像你…”
這一天里,王笑心里抱怨著老奸巨猾的孟九。
——都說回頭再談了,非要動我?那我不投了。
但事實上,一切正如孟九所想的那樣。
——放他回去,他就不會再投降了…
人活在世,依舊還以為自己的一念之間是由自己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