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一點一點升起,照在末路的楚王朝每一寸土地之上。
水潑在臨清磚上,將血跡沖淡。
接著,又一盆水潑上去,血跡更淡。
京城經過一夜的喧囂,仿佛恢復了以往的平靜。
人們小心翼翼地推開門出去,發現…并沒有太多改變。
沒有改朝換代。
日子依然要艱難地過下去。
對于延光帝而言,改變卻很大。
鄭元化帶走了許多叛臣,甚至正四品以上的大員便有近十人,加上徐喬功的叛亂…這首先便意味著極繁瑣的賞罰事由和人事調整。
等各方面的消息遞進宮,延光帝又單獨召見了盧正初。
君臣對談良久,盧正初出來時已是老淚縱橫。
也不知他說了什么,但顯然是打消了延光帝對他深深的猜忌。
接著,建極殿開大朝會,以安群臣之心。
一道道旨意頒發下來,直看得所有人眼花繚亂。
其中卻有幾道旨意頗為耐人尋味…
徐喬功‘挾持’太子,意圖謀逆,滿門抄斬,連株九族。
勉勵駙馬王笑護駕有功,賞皇田萬頃。
加鄭元化為太傅,卸任內閣。奉皇后、皇孫南行,坐鎮南京。
原兵部尚書齊向新,改任江寧布政使;貶東宮詹事溫容修之職,隨至南京輔導皇孫;大理寺左少卿溫容信,改任江寧按察使…
任盧正初為內閣首輔,左經綸為次輔,加何良遠入閣。
加戶部尚書姚文華為光祿大夫,升白義章為戶部尚書。
擢升錢承遠為兵部右侍郎,暫代兵部。
任高成益為神樞營總兵;杜正和為神機營副總兵。
任王芳為司禮監掌印,依舊兼管東廠。
擢升羅德元為戶部主事。
大部分旨意背后的深意還要揣度,一時不好說。但卻有個別人的升遷激起了眾臣的強烈不滿。
這其中升遷最快的有兩個:錢承運、羅德元。
錢承運本就是刑部侍郎,資歷才能擺在那里,又是第二個趕去護駕的。從五品一越至三品,算是官復原級,這是他的手段厲害老道,還勉強算是讓人服氣。
羅八錢又是什么東西?
就因為第一個趕去護駕?
呸,這算什么,不過是年紀沒老,腿腳快了些。
一沒殺敵,二沒立功,憑什么連升三級?
陛下撥擢這個蠢材,分明便是要打群臣的臉!
這事若不頂回去,以后大家伙在朝中當官,還有何底氣可言?
群臣激憤,紛紛要反對此事,算作是給陛下的第一個下馬威。
沒想到,羅八錢卻是先讓他們大吃一驚。
這個地位卑微的小官竟是朝會上狠狠地批駁了延光帝。
“臣毫無微末之功,陛下卻如此重賞于臣,實因一己之好惡。此,偏私也!所謂一心可以興邦,一心可以喪邦,只在公私之間爾。若長此以往,國將不國!臣請勸陛下:不宜偏私,使內外異法也。”
殿中一靜。
群臣愕然。
延光帝大怒。
“羅德元,那你是不愿當這個戶部主事了?!”
沒想到羅德元竟是應道:“臣,愿意當。”
“陛下偏私封賞,此為陛下之過,臣現在還是御史,便該直言以諫。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不得不領旨,此臣之本分。”
他的意思很簡單——你做的不對,我要講,不過我還是聽你的。
但聽在別人耳里卻完全不是這么回事。
不少人心中冷笑。
比如錢承運便瞥了他一眼,心中哼道:“作秀。”
羅德元卻還沒完沒了起來:“今日是臣當御史的最后一日,臣還有幾道奏折。”
“臣請陛下盡早冊封儲君,以正國本…”
“王笑、張永年等人賞賜過薄,臣請陛下恩封平叛有功人等,踐守承諾…”
“臣請陛下恩赦徐喬功九族,改為流配遼東充軍…”
“臣反對何良遠入閣,他身為重臣,叛亂之時龜縮于府中。請陛下重開廷議,商議內閣人選…”
“臣彈劾錦衣衛、東廠趁亂查抄東平侯府…”
延光帝心中只覺五味雜陳。
他確實沒想到羅德元能不識趣到如此地步。
若非不愿朝令夕改,他想現在就砍了這個狗東西!
與此同時,朝臣們卻意味到更多重要的問題。
羅德元這一連串的奏折背后,是否有人在利用他?
太子之位會是齊王的嗎?
王笑在謀求侯爵?
這一刻,許多人都意識到新一輪的更慘烈腥風血雨將要來臨。
諸位之爭只會愈演愈烈。
而第一個爭執點在于:齊王一黨的中堅力量王笑,能否借平叛之功封侯?
與此同時,王笑剛剛補完一覺。
他打了個哈欠,摟著唐芊芊道:“凡事看一步想三步。我讓錢承運唱反調,便是要逼某些人站出來為我請功,這是第一步。”
唐芊芊微微一笑:“你知道有人能看出這個手段,而你就是要讓人以為你想封侯,他們目光便盯在那里,便會去爭、去攔。讓對手跳出來,這是第二步?”
“不錯。”
“接著,你趁機在關鍵位置安插自己的人,掌控京中所有武備力量,這是第三步。”
王笑想了想,道:“差不多吧。”
唐芊芊道:“說來并不復雜,就不怕別人看出來?”
“他們看不出來啊。”王笑道。
他搖了搖頭,嘆息道:“智者樂水,仁者樂山。人的心胸有多大,目光才有多遠。滿朝文武眼中只有權勢地位,想要的只有功名富貴。于是,他們便只會認為別人想要的,也是這些。若是他們換作是我,必定舍不掉侯爵之尊…那,休想看出我的計劃。”
唐芊芊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光華流轉。
王笑又道:“鄭元化很厲害,一出手便是雷霆萬鈞之勢;盧正初也很厲害,這樣的局面還能讓陛下重新信任他。但我現在并不怕他們,因為他們的眼光并沒超脫出權勢的范圍,那行事便有跡可循。”
唐芊芊倚在他肩頭,低聲問道:“你呢?你想要什么?”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誒。”
“人家信你便是。”
“一開始我就和你說過的。”
“嗯?”
“我覺得百姓過得苦,想做些什么讓他們能過得好些。”
唐芊芊便問道:“到現在也還是為了這些?”
“多少有些改變吧,一開始只覺得鼠疫來了他們很慘,但后來,又覺得他們挨餓也很慘,受凍也很慘,戰亂也很慘,于是便想多做些。”王笑微微有些茫然,道:“我控制了京城絕大部分守備力量,便可以多抄些銀子,然后依照我的…經驗,讓那些人過得好些。”
唐芊芊目光柔柔盯在他的臉上。
“你別這樣看我。”王笑被她盯得有些澀然,道:“我并不是好心。就是…我能活在這里,又生在富貴之家,有些過于幸運了。你知道為什么很多人都不是我的對手嗎?”
“還不是因為有人家一直在幫你。”唐芊芊嗔道。
“這當然也是一個原因。”王笑緩緩道:“還有一個原因,他們從來都不相信我真的想為百姓辦事。從一開始,他們就以為我在謀求什么,以為張永年、傅青主他們跟著我只是為了向上爬…這朝堂上的人在陰暗中活得太久,學得了滿身爭奪權力的本事,卻忘了如何正確地使用權力。所以,我只要有三分的謀略,便可對付他們五分的心計。”
他說到這里,想到這兩世為人的跡遇,隱隱感到有些東西壓在肩上。
唐芊芊用力抱了抱王笑。她覺得自己一直沒看透他,但現在又覺得,不必將他看得太透。
她比他大了三歲,但每每他露出這種沉靜的樣子,便有一種不同于這個年紀的老成。
唐芊芊便忍不住由衷笑起來,露出些小女孩的姿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