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容信啟奏的內容,王笑是聽不太懂的。
一堆文言文本就難以聽懂,何況溫容信這個人說話還帶著些口音。
但‘圣駕南征,領兵親討’一句話入耳,王笑還是能明白大概的意思,于是在心底叫了一聲:“這借口…妙啊。”
溫容信自然不是真的要讓延光帝御駕親征,去跟唐中元干上一架。
所謂的‘領兵親討’怎么說呢,到時候討伐著討伐著,往南京一坐,美其名曰休整一下,便讓陛下在南京不走了。
不如說是‘領兵親逃’好了。
大概便像是市井中兩人打了一架,輸的那人指著對方的鼻子罵一句“你等著,我找人來做了你”然后逃之夭夭。
王笑心中頗覺有趣地想著,朝堂上卻已轟然炸開了鍋,也不知多少人驚得下巴都合不攏。
誰也沒想到,會由這個大理寺的冷面少卿猝不及防地將南巡之議擺到臺面上的。
猝不及防!
此時距離開始早朝已過了兩個時辰,一眾大臣站得腰腿發軟,卻紛紛爆發出驚人的戰斗力來。
“何謂南征?實乃南遷是也!陛下吶,今若南遷,后世必言輕棄其國也!”
“祖宗宗廟在此!遷安往?不殺溫容信,不足以安人心…”
隨著這一聲聲一句句,便有一排排老頭子站出來,痛哭流涕地嚷嚷起來。
王笑見這幾個老頭子氣勢極盛,心知這些人要開始吵架了。
他便摸掉自己的眼屎,睜大眼睛,好整以暇地看起熱鬧來。
果然,一場早朝便如菜市場般熱鬧起來…
混亂中,王笑側過頭,與戶部隊列中的錢承運對視了一眼。
錢承運臉上的笑容頗有些譏諷,目光往東宮詹言溫容修身上示意了一眼。
王笑會心一笑。
溫容信啟奏讓陛下南遷?
醉翁之意不在酒罷了。
等群臣反對,事不可為,鄭黨再將東宮南遷之事提出來,相當于大家各讓一步,自然要順利的多。
但為何是在今日這個時間點提出,實在是太突然了。
為什么呢?
他沉吟半晌,忽然恍悟過來。
昨天溫容信方才借著恭王府一案陷害嘉寧伯,陛下還未來得及處理。
今日先提出圣駕南遷,再轉變成東宮南遷,陛下必然大怒。到時嘉寧伯便是陛下的發泄口出氣筒。
同時,也只有讓后族勢力被大大削弱一次,陛下才有同意讓東宮南遷的可能性。
從一開始與自己合作,鄭元化便布置好了這一切…
王笑又瞥了一眼龍椅上的延光帝,只見這位陛下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來。但放在扶手上的手指還是透露出他有一些緊張。
王笑心中不由暗暗嘆息:“父皇啊,你想多了,人家根本就沒想帶你。”
爭論還在繼續。
那邊溫容信的同黨都極有些份量,兵部尚書齊向新竟也站出來朗聲道:“唯有南遷,可緩目前之急。國君守宗廟,正也。延國以圖存,權也!權而不失乎正者!昔稟父去坋以興周,重耳出亡以霸晉…”
一部尚書親自下場爭論,讓場面一滯。
所有人都沒想到鄭黨一出手便是正二品大員。
南遷是何等大事?這一場大議今日本該只能是拋磚引玉,依平常的流程,無非是讓各方小魚小蝦出來爭辯。沒想到如今上來便讓齊向新開口。
但這其實是極有些倉促的…
殿上安靜了一會。
這一刻,各人表情各異。
延光帝小心地控制著表情,深深吸了一口氣。
三位老閣臣默然而立,背對群臣,不動如山。
南遷派一臉憂心忡忡,作秉公仗言之態。
反對派痛哭流涕,亦是一幅忠心為國狀。
殿外,一身綠色官袍的羅德元被擠在人群中,面帶焦急地想要入殿陳情…
人群中,唯有王笑顯得不那么鄭重。
他無所事事的晃了晃身子,偷偷打了個哈欠。
南遷?聽起來是了不起的大事,不過是個別人為了自己的利益,擺出來供大家討論的命題。
也就是個命題而已…
他這邊悠哉悠哉,那邊的爭論卻是突然激烈起來,各自爭的面紅耳赤、青筋暴露。
“倘南遷,遼東思退守,宣大無戰心,如此,各方望風而降,大勢去矣!”
“唯有南遷,可緩目前之急,徐圖征剿之功…”
一片爭論中,羅德元擠入殿中。他正要再次以死相諫,卻忽然聽到一聲悲嚎。
只見都察院左都御史卞修永猛然撲在金階之下,泣如雨下,捶地慟哭起來。
“列位世受皇恩!今國家有難,諸君不思忠君報國、上陣殺敵,反而唆使陛下棄國而逃,置北地萬萬百姓不顧,置祖宗社稷不顧,居心何在?!京師天下之根本,一動則萬事休又休矣。吾輩忠良,本該障百川而東之,回狂瀾于既倒…”
一席話聲淚俱下,慷慨激昂有之,悲痛欲絕有之,仿若杜鵑啼血、悲猿哀鳴。
“懇請陛下顧哀哀生民,勿生棄國之念…”
“陛下!”
一時間,滿朝皆跪。
王笑低著頭,目光掃過去,心中默數著所有人跪的順序。
勛貴先跪了,想來是不動產都在京中,不愿南遷。
武將接著跪了,想來是手下軍隊皆是北人,到了南邊怕被架空。
文官一批批都跪了下去,所想卻是各自不同…
王笑心里想著這些有的沒的,又見這邊就自己一個人站著,便也不情不愿地拜倒。
再偷眼看去,卻見連鄭黨的人也都跪下來了。
這事果然黃了。
滿殿群臣,卻只有盧正初嘆息一聲。
金階之上,延光帝已然站了起來,也不知是否很失望,緩緩開口道:“此事重,未可易言。”
“陛下…”卞修永還想再開口。
忽然有人道:“臣有本奏!”
聲若洪鐘,卻是嘉寧伯喊了一聲。
接著,他跪著出班,高聲道:“臣請奏!太子者,天下之本。今賊遠畿甸時,宜令大臣擁南行,以鎮南京根本之地,以系天下之心,倘若北都有急,亦可號召東南,為勤王之舉!即不然,亦不至父子一網打盡…”
滿殿皆靜。
王笑低著頭,心中微微些驚訝。
鄭元化居然安排薛嘉寧伯來首倡東宮南遷。
好厲害的手段,昨天剛把薛高賢賣了,今天還讓這蠢蛋幫忙數錢,嘖嘖。
“舅舅,你該不會還以為這是從龍大功吧?這是在找死啊。”
果然。
卞修永倏然爬起來,一指薛高賢喝道:“奉太子往南,你意欲何為?!欲效唐肅宗武靈故事哉?!”
唐安史之亂時,唐太子北上靈武,被擁立為帝,即唐肅宗,尊唐玄宗為太上皇。回長安后,軟禁唐玄宗,至其晚景凄涼、郁郁而終。
此時卞修永一句話正擊延光帝心底,階上的延光帝眼睛一瞇,看向薛高賢的目光已盡是殺機。
大殿之上,涼意襲來,群臣俱驚…
忽然,有個清澈的聲音問道:“臣也能上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