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醒了。”
王珰與王寶各自喚了一聲,雙雙過去扶起葛翁山。
葛翁山拍了拍膝蓋,嘆道:“承平日久,天下盡是靡靡之音,權勢也好,財富也罷,皆把持在官紳貴胄手中,常人若走正途,可有出頭之日?”
羅德元一愣,搖了搖頭。
“既正途出不了頭,世人便只好學著鉆營。誰若顯出半點呆氣,便怕別人覺得他可欺。”葛翁山長嘆道:“至于圣賢之道?建奴、流寇可曾學圣賢之道?”
羅德元又是搖了搖頭。
葛翁山苦笑道:“這些年來,楚朝這禮儀之邦受盡欺凌。世人都看明白了,守著這些仁義禮智,遠不如蠻橫兇頑者過得快活。人們對圣賢之道的敬畏之心丟了,縱有人還談先賢之禮,實是為了以此拘束他人、好供其魚肉。人心不古,亂象由是而生。”
羅德元默然良久,忽然拱手拜倒,道:“老先生洞悉世情,可有良法解之?”
葛翁山斜睨了他一眼。譏道:“你這人倒也有趣。你我不過是階下囚,還管這世情如何?”
“如何能不管?還請老先生賜教。”
“賜教不了,大廈將傾,為之奈何?”
羅德元道:“不論成敗,自當竭力去做…”
葛翁山不耐聽他說這些,擺了擺手,卻是問道:“你覺得李建如其人,是非功過如何?可愿與老夫辯一辯?”
“學生不欲辯此往昔無謂之事。”
“無趣。”葛翁山輕罵一句,不再理他。
王珰便笑嘻嘻道:“就是,這人腦子有病,老先生不必理他。”
王寶真是覺得這牢里無趣透了。
他自然明白:自己雖是被親爹弄進來的,背后能作主的卻是大哥王珍。
——也不知大哥何時肯放我出去?
下一刻,外面的牢門又被打開,兩個獄卒賠笑著將一人迎了進來。
王寶抬頭看去,卻見來的不是王珍又是誰?
這一下驚喜非凡,他連忙跳起來便喊道:“大哥!”
王珍轉頭瞥了他一眼。
王寶連忙又蹲回去給葛翁山敲背。
——大哥你看,我把葛老頭伺候得可好了。看,我真的是尊師重道。
他敲背技術頗好,葛翁山連連點頭。
王珍卻不理他,走到羅德元的牢房前站定,淡淡問道:“羅德元,誰派你行刺齊王?”
“我從未行刺齊王。”羅德元朝天一拱手,理直氣壯道:“我敢言直諫,何來行刺一說?倒是你,既無官身,堂而皇之出入刑部大牢,驅官差如自家仆役,擾亂朝廷秩序,你才應該下獄。”
“嘿,你這人。”王珰起身一指羅德元便罵道:“好心好意來看你,你什么態度?”
“對待這等奸賊,我該是什么態度就是什么態度。”
王珍笑了笑,問道:“你看不起我?”
“王珍!你操控駙馬遴選,借此接近齊王,蠱惑他政變奪權,繼而操控朝堂。賊子之心昭然若揭,必為萬世唾罵!”
那邊岑兆賢聽了,看向王珍的眼睛便有些發亮。
——這是懷遠侯的長兄,齊王殿下的心腹?居然能在牢里遇到這樣的大人物…
他飛快上前,一把推開羅德元,大罵了幾句,接著對王珍笑道:“王公子,這羅八錢是個蠢材,你不必與他一般見識。”
王珍擺了擺手,道:“羅德元,閑話不談。我只問你,可愿出任禮部郎中,代表朝廷往唐中元軍中議和。”
——禮部郎中?
岑兆賢只覺心神一顫。
羅德元聞言卻是冷哼了一聲。
王珍道:“你不敢?”
“我不受你這種奸賊擺弄。”
“看來你就是不敢。”
羅德元冷笑道:“我連死都不懼,何懼唐中元?”
“但你怕從此留下污名。”王珍輕笑一聲,道:“想必你所做所作皆是為了名聲,那也罷。”
“你休要激我。”羅德元叱道:“你又憑什么代表朝廷開放牢獄、遷調官員?”
王珍雙手一攤,笑道:“你在從心齋與我相談時卻不是這般語氣。”
羅德元臉色一變,再看向王珍,神色便如見了鬼一般。
“你你…你是…”
“不錯,從心齋正是區區在下的產業。”王珍好整以暇的說了一句,又道:“至于我憑什么派你去議和?憑的是——你我都想讓京城百姓避遭戰亂之苦。”
羅德元愣了一下。
王珍道:“此事,齊王有很多人選可以派。但既能為楚朝據理力爭、又由衷想避免戰亂的…我思來想去,還是由你去最穩妥。但你若覺得朝廷章程勝過京城安寧,大可不去。”
“你休想拿言語糊弄我!”羅德元氣極道:“你們總是這樣,遇事就是今日一個權宜之計、明日一個權宜之計。口口聲聲為了百姓,卻是每每破壞社稷秩序。天下亂局便是因你們,才如此愈演愈烈…”
“知道我為什么看不上你嗎?”王珍突然打斷他的話,道:“因為你永遠說的比做的多。我看不上你,所以在從心齋你與我詳述你那些道理,我一次都懶得出來見你。”
羅德元聞言,整張臉都漲成豬肝色。
王珍又道:“你在戶部任事以來,所做所為我也都看了。不得不說你做得不錯,任事勤勉為戶部諸臣之最。可惜,你做的多,說的更多。”
“你不僅說的多,你想的更多。是,誠如你所言,世人若都能守序是最好的。但世上既然出了那么多不守序的人,建奴入塞,流寇肆掠…然后呢?你用你的‘社稷秩序’去對付他們?去約束他們?”
“告訴你,秩序可用來保社稷平穩,卻不可用來對付亂世虎狼。道理是勝者書寫,弱者說千遍萬遍也無用。若你不能把你那些聽起來全都對的道理撇開,你便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世道離你所思所愿越來越遠。”
王珍說到這里,看了羅德元一眼,搖了搖頭,道:“我言盡于此。你若不愿去,我找別人。”
好一會兒,羅德元依然沉默不語。
王珍便轉過身,向外走去。
“你覺得我堅持的這些…不值嗎?”羅德元忽然問道。
“值。”王珍道,“只是你還要堅持很久很久,直到天地煥新…或者,你我至死都等不到那天。”
“我去。”羅德元開口道。
王珍回過頭,笑了笑:“可能會很危險。”
這種無聊的試探,羅德元并不回答。
岑兆賢卻是答道:“我不怕危險,王公子,我不怕危險,我也愿意去。”
王珍這才將目光轉到岑兆賢這個平庸的吏部員外郎身上。
“也好。”
“珍大哥,我…我也想去。”王珰忽然道。
王珰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說出這樣一句話。
他覺得自己或許是因為收了岑兆賢一本《繡榻野史》便想盡一份義氣。
又或許,是在這牢里呆得太悶了。
又或許,是不想這個從小生活到大的京城被反賊攻打…
但不論如何,這一刻他看向王珍的目光有些猶豫,又有些真誠。
當王珍的目光轉過來,王珰本以為他是不會答應的。
沒想到王珍竟是點了點頭,道:“也好。”
“也好?!”王珰嚇了一跳,訝道:“珍大哥你就不怕我有危險嗎?”
“想必沒什么危險。”
“是…是嗎?”王珰還是有些不安,轉頭又向王寶問道:“寶哥兒,你去嗎?”
“我不去。”王寶撇撇嘴。
“當此事是什么?春游踏青嗎?是你們想去就去不成。”葛翁山板著臉叱罵了一聲。
接著他指了指王珰,對王珍道:“這個孩子不錯,你可以帶走了。”
“謝過葛老先生。”
葛翁山又指了指王寶,嘆道:“至于這個,老夫再替你教一段時日。”
“老先生費心了。”王珍便行了一禮。
葛翁山閉目輕嘆了一聲,道:“你若能見到那幾個戴著西游面具的賊人,不妨告訴他們一聲,若想與老夫一辯,可得早些來,老夫活不了太久了…”
許久之后,牢中只剩下王寶與葛翁山。
王寶極是郁悶,又氣憤又委屈地道:“我哪里就讓你這么看不上眼?在大哥面前那樣說我。”
葛翁山笑了笑。
“傻孩子,你心性學問如何且不談,敲背的功夫還是好的,不妨多留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