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大鍋里的粥熬好,一碗一碗地被撈了出。軍戶們也顧不得燙,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這些人雖已饑腸轆轆,但在官兵的監視下,排隊領粥卻也井然有序。
張永年打來的肉自然是不夠所有人分的,只給自己人吃。
王笑卻不去吃飯,他聽著那些滿足的嚕嚕聲,心中的怒意稍減。
接著,他目光掃了掃,發現有一伙兩百多人的軍戶卻是被擠在一邊,從頭到尾都沒能吃上一碗粥。
那些人也不爭搶,只縮在一邊滿含期待地盯著鐵鍋,目光中似乎還隱隱有些擔憂,似乎怕吃不上。
過了一會,其中有幾個孩子往鐵鍋那邊走了幾步,卻被幾個軍戶一瞪,嚇得又逃了回去。
王笑便策馬過去,向一個軍戶問道:“你們為何不讓他們吃?”
那軍戶嚇了一跳,捧著手里的碗不敢應聲。
呂邦便很是狗腿地向他喝罵道:“侯爺問你話呢!”
“他們…他們是遼人啊…”那軍戶嚅嚅道。
“遼人怎么了?”王笑眉頭一皺。
那軍戶縮著肩膀,不知道怎么回答,眼睛看著王笑,帶著仰視與畏懼。
顯然,雙方的社會地位差距,導致了溝通的心理障礙。
王笑只好轉頭看了呂邦一眼。
呂邦連忙道:“稟侯爺,這…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當然是先讓漢人吃完了,再讓遼人吃。這到哪里都是這理。”
“遼人非我族類?”王笑反問道。
呂邦一愣,喃喃道:“這個這個…”
王笑已策馬到那兩百余個遼人面前,開口問道:“你們為何不去吃?”
那些遼人也是愣了愣,相互看了幾眼,低下頭不敢應話,其中有個正抱著女娃的大漢便道:“稟侯爺,我們等他們先吃。”
“不必等了。”王笑道:“吃吧。”
那大漢放下手中的孩子,起身抱拳深深行了一禮,道:“謝侯爺恩典。”
王笑只是點了點頭,策馬到場地正中,等看到那些遼人都舀了粥喝了,這才開口道:“我有很多話想對你們說,但又不知如何開口,那便從‘遼人’這個話題先開始談吧。”
場上的軍戶與官兵紛紛抬頭向他看來。
尤其是那兩百余名遼人,看向他的目光里還帶著些忐忑。
“剛才呂千戶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我很困惑。”王笑道:“隋煬帝伐高句麗時,河北、山河健兒唱著《無向遼東浪死歌》寧死不愿征遼,他們說‘譬如遼東死,斬頭何所傷’。但,短短數十年后,也正是這些河北、山東的健兒踴躍參軍,他們從東海一直殺到天山。為當時的盛世大唐開創了數百年的安穩基業。”
“也正是他們,拋頭顱、灑熱血,在一千年前就奠定了我漢家民族的疆域,那時候人們稱呼他們為‘邊地良家子’。之后,他們的子子孫孫便留在遼東這片土地上。”
王笑手一指場上的兩百遼人,高聲道:“現在,一千多年過去了,你們就這如此對待這些開疆拓土的熱血男兒的子孫后代?”
“因為一道長城相隔、因為他們過著黃土掩面的日子,你們便可以肆無忌憚地稱其為‘異族’了?”
“軍興以來,援卒之欺凌詬誶,殘遼無寧宇,遼人為一恨;軍夫之破產賣兒,貽累車牛,為二恨;至逐娼妓而并,拔二百年難動之室家,為三恨;至收降夷而雜處民廬,令其淫污妻女、侵奪飲食,為四恨!”
“你們如此賤視、輕慢,還要問他們為何守不住遼土?還要問他們為何投奔幾乎殺了他們全族的女真人?你們可曾想過,是誰將漢唐時英氣凜凜、開疆拓土的健兒逼成了你們避之唯恐不及的漢奸、懦夫?”
“你們輕視他們、賤視他們,憑什么?憑楚人過得優渥、遼人過得寒酸?人窮便要被輕賤——是這個道理不是?”
“都說話,是也不是?!”
鴉雀無聲。
遼人的隊伍中有人低聲嗚咽起來。
他們經歷過奴爾哈赤的‘滅遼令’,也經歷過漢人的傾軋…這一路歷程,有苦自知,到了如今大多人早已經麻木。
但今夜,終于有人提起他們的祖輩的榮光,有人站出來為他們問一句——
“憑什么?!”
王笑四下一望,神色愈冷,喝道:“你們過得比他們優渥便能欺辱他們?那么,田弘化、馬永望這些比你們有權有勢的便也能隨意欺辱你們,你們活該受盤剝,是也不是?”
又是一片雅雀無聲。
這次王笑卻是抬起手中的火銃,向河面無人處開了一槍,喝道:“回答我!”
“砰”
所有人一驚,紛紛低下頭,心道:“這個侯爺也太小題大做了。”
連羊倌也有些莫名其妙,愈發覺得上位者喜怒不定,難以捉摸。
事實上,王笑并沒有真的像他表現出來的那樣怒不可遏,但他需要將這樣的話傳出去。
他需要有兩百個遼人聽到、四百個遼人聽到、八百…需要成千上萬的遼人與楚人都聽到這樣的話。如此一點一點,試著將已經渙散的人心重新收攏回來。
這件事很難。但再難的事,也只有開始做了才可能出現成功的曙光…
四周安靜了一會。
那兩百多個遼人再也繃不住,紛紛跪在地上嚎陶大哭起來,像要把一世人的悲苦一次哭出來。
先前應話的大漢鄭重地在王笑面前跪了下來,磕了三個頭道:“侯爺大恩,我們抵死難償…但還請侯爺不必再為我們這些賤民為難他們,至少他們待我們比別處的楚人已經好上很多了。”
王笑心中自有主張,并不理會這樣的勸解,只是應道:“你起來吧,我自有道理要談。”
他說罷,再次向場中軍戶喝問道:“回答我,有權有勢者欺凌你們便是理所當然,是也不是?”
“不是…”人群中有人怯怯應了一句。
王笑目光看去,只見一個削瘦的青年站起身走到自己面前跪了下來。
“小的…方勇勇,拜見侯爺。”
王笑點點頭,問道:“為何不是?”
“因為馬千戶他們…做得不對。”
王笑又問道:“那你們欺凌遼人便是對的?”
方勇勇低聲道:“他們守不住遼土,就是懦夫。”
“那若是有朝一日,建奴攻入長城,你又如何做?”
“自然是驅除韃虜!”
“如果打不過呢?”
方勇勇一愣,神色堅定道:“那小的就戰死,絕不像他們。”
“你能戰死,”王笑指了指跪在那邊的軍戶,又問道:“那他們都會跟你一起戰死嗎?”
他輕輕地笑了笑,頗有耐心地問道:“如果所有的楚朝軍士都能與你一起死戰不退,想必不至于打不過建奴。但你覺得他們愿意嗎?說實話。”
方勇勇雙止圓睜,有些迷茫。他顯然是第一次想這個問題。
過了好一會,他輕聲道:“小的覺得,他們應該不會。”
“為什么?”
“因為,大家被馬千戶欺負成那樣,就不想賣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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