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會,王芳的轎子在文賢街上落定。
“王公公。”王笑拱手笑道,仿佛彼此間從未有過芥蒂。
王芳臉上卻有些尷尬,他也不下轎,坐在那掀著轎簾,指了指街邊的一家店,嘆喟道:“咱家還記得,當日咱家在那邊排隊買鮑螺,讓人給欺負了。還是駙馬你過來替咱家撐腰的。”
王笑道:“即使沒有我,公公又豈能真讓尋常百姓欺負了?”
“這些年來,陛下也就出宮那一天最開心。”王芳嘆道:“半夜三更的,陛下也還未睡,宮門落了鑰,還派人放吊籃出宮通知咱家急急趕過來,陛下難啊。”
“是啊。”王笑道:“我也想能為陛下分憂。”
王芳急道:“你這是分憂嗎?瞎添亂!知道陛下有多擔心嗎?”
他說著,拍了拍胸膛緩了緩,方才用細尖的聲音輕聲道:“恭王之父乃宗人令瑞王,輩份高、聲名大,在宗氏中有極高的聲譽。有時候他一句話,便能讓人找到攻訐陛下的借口,甚至引起天下動蕩…”
王笑便寬慰道:“王公公且安心,錦衣衛只是查案查到周準熾頭上,就問兩句話。”
王芳嘆道:“你知道這些日子陛下擔著多大的壓力嗎?昨日你成親,數十名勛貴到戶部去鬧俸祿,這次姚文華苦苦相勸也沒用,戶部因此停擺一天,誤了多少大事。他們真是在要俸祿嗎?就是在表達對你的不滿,就是在向陛下施壓!
“還有跑到太后宮中去哭的。”王芳說著,壓低聲音道:“甚至連當年吳王之事,又有風言風語傳出來…陛下急得昨夜一宿都沒睡。”
王芳嘴里的話滔滔不絕,說到最后也只有一個意思:“王爵府和文家不一樣,絕對不可以動。這是陛下的意思。”
王笑心中嘆息一聲。
抄文家時他可以讓張永年一刀殺了邱鵬程,哪怕邱鵬程當時執掌太平司,他本身還只是個無足輕重的武官。
但王芳不同。
王芳與邱鵬程是云泥之別。
他是陛下近侍,是從小就伺候陛下的大伴。此時他的話,代表的是圣意。
周準熾說的沒錯,陛下從來就沒有要削宗藩的決心,他成立錦衣衛只是想敲詐些銀子。
自己抄文家那晚陛下就已經動搖了,當時若不是有文家的五百萬兩銀子墊著,自己可能都要為文家陪葬…
王笑這般想著,轉頭看了看張永年。
月光下,張永年按著刀,抿著嘴,臉龐看著愈發有些堅毅。
刀是把好刀。
執刀的手卻有太多顧慮!
當你的亡國之君去吧…
王笑忽然有些厭倦這樣的勾心斗角、權力之爭。
踩完一個對手又有一個對手,這楚朝的朝局便如一灘爛泥,極費力地抬起腳走了一步,卻發現四周還是爛泥。
權力的滋味也不過如此。
下一刻,他的目光無意間瞥到阮洽,心中忽然想到,自己會不會也像這個人一樣自命不凡?
不對,
自己不是厭倦了權力。
自己是討厭這種權力受到制衡的感覺!
自己最近太狂妄自大了,差點真的把自己當成這楚朝的救世主,以為陛下只有聽自己的才能改變目前的局面,以為錦衣衛無人可擋。
事實上,錦衣衛初立,武力并非所向披靡。它的威勢權柄,皆來源于它身后的皇權。
權力與勝勢太容易讓人沖昏頭腦了,今夜自己若敢表露出一絲對陛下的不滿,那以后萬事皆休…
——王笑想著這些,背上幾乎流出冷汗來。
“故君子必慎其獨也,內省己身。”他心中提醒自己道:“我一無文功、二無武略,最大的優勢是什么?當然是對陛下忠心耿耿。”
“記住,我是個忠心耿耿的…”
周準熾的目光在四周掃過。
王珍、王珠、張永年、秦玄策…那邊是白老虎押著自己的先生阮洽。
其實,周準熾并不在意阮洽如何。
一個出身貧寒、沒有功名的書生,往日里敬一敬顯得自己‘禮賢下士’也就是了。說來說去,不過是花銀子養的一個門客而已。
今夜過來,是來壓一壓王笑的銳氣的。
阮洽不僅沒殺掉王笑,還把恭王府暴露了。那為了避免王笑報復,就需要將他那一點棱角狠狠磨平,將他那一點氣志狠狠壓倒!
以天子來磨,以天子來壓!
果然,只見王笑與王芳說完話便往這邊走來,臉上帶著泄氣的表情。
周準熾忍不住笑了笑,等他走到面前,便道:“如何?我說得不錯吧。”
王笑微微皺眉,臉上有幾分無奈。
周準熾揶揄道:“你還能捉拿我嗎?”
王笑搖頭。
“把阮先生還給我。”周準熾理所當然地點點頭,又道:“我剛才說的‘和氣生財’一事,還作數。”
下一刻,王笑也笑了一笑。
少年的眼睛彎起來,整個人的氣勢仿佛發生了極大的變化。
所有的敵意如潮水般褪去,他眼中隱隱的悲憤和殺機也消逝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人畜無害般的淳樸模樣。
看起來有些清澀。
“剛才你說你輩份比淳寧高一輩,我要叫你‘叔叔’?”王笑道。
周準熾瞇了瞇眼,道:“不錯。”
王笑指了指阮洽,笑道:“叔叔,不如把這個人作為見面禮送給侄女婿吧?”
時年十八歲的周準熾聞言愣了愣。
這臉皮。
王笑又道:“我也是要面子的,阮洽主持屠我王家村,我必殺他。”
周準熾盯著他,心里忽然覺得,眼前這個貌似純良的王笑比剛才那個殺意四溢的王笑還要可怕…
兩人對視了一會,終究還是周準熾道:“好。阮先生留給你。”
王笑溫和地笑了笑,很有禮貌的樣子,道:“和氣生財。”
這一夜,似乎是個三贏的局面。
鄭黨掌握了振威營、王笑捉到了阮洽、恭王府打消了錦衣衛的狼子野心。
這樣的結局,恰恰符合了楚朝百年來權勢斗爭的規律,多方利弊權衡、彼此牽扯,誰都做不成事情。
如同一盆水潑下,潑得再兇,最后也只能形成淤泥,緩緩流入臭水溝。
但,有人不甘心這個結果。
“恭王?兒子倒是挺多的,再加上瑞王一系,不知道夠不夠數給我王家村二百六十七人陪葬…”
阮洽被蒙著眼帶走。
周準熾與王笑的對話他聽到了,知道自己必死,他心中便絕望起來。
回頭想來,自幼家貧,刻苦讀書,本想改變這一生際遇。
也曾以為“事業功名在讀書”,沒成想啊,活到最后,命運永遠只是操縱在權貴手中…
“駙馬,這個人還要審嗎?”耳邊有人問道。
王笑的聲音便應道:“不用了,先別殺,過幾天還有用。”
阮洽耳朵一動,心中便涌起無盡的希望。
有用?
自己果然還是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