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后苑。
松柏如蓋,一場雪下來,更添景致。
澄瑞亭。
淳寧公主看著外面的雪花,眼中顯出一抹悲傷。
錢朵朵坐在石凳上,見她神色不好,心中便有些彷徨起來。
她有些害怕淳寧公主。
害怕中又帶著羞愧,羞愧中還帶著感激。
她只好將淳寧放在桌上的鐵爐子扇了扇,讓它能更暖和些。
淳寧與秦小竺卻沒有注意到這些。
“白樂天作‘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一句,每每想起都讓人覺得艱難。”
“建奴今年怕是又要入寇了。”秦小竺皺了皺眉,看著亭外道:“這樣的雪天打戰,他們能打,我們卻不好打,人與馬都不如他們耐寒。”
“秦老將軍可有準備?”
“自然每年都有準備。”秦小竺道:“但關外兩千里山河,各個關口都有可能破關。建奴又擅長騎射,野戰無敵,本來據城而守是上策,但一旦建奴繞過關錦防線,我們不出擊也不行,一被動,這仗又很難打。而且一旦開戰,朝庭又急,一道一道調令,一道一道援書,文官又頤指氣使…”
她皺著眉,倒不是在抱怨,臉上帶著的是一種惱意。
打架打輸了的惱羞成怒!
淳寧伸手撫平了她的眉頭,道:“你別急,相信秦老將軍便是。”
秦小竺道,“娘希匹,老子遲早殺了奴酋給你看。”
話雖這么說,她當然也知道,連三叔那樣一身武藝膽略的,最后也不過是兵敗被俘…
但她就是不服氣。
而且此時站在兩個可愛的女孩子面前,她秦小竺自然是更不能露怯了。
淳寧便看著秦小竺的側臉,抿了抿嘴。
縱使她們出身不凡,卻也只是豆蔻之年的少女。哪怕在許多事上有些見地,想法終究還有些過于天真。
但錢朵朵卻已聽得云里霧里,心中愈發有些敬畏起來。
下一刻,有小太監快步跑過來,對甘棠低語了一會,又匆匆往金禧閣去向許貴妃報信。
甘棠便上前稟報道:“王笑和何大學士打起來了,說是因為兩人在御前辯論風水,何大學士說不過他,便動得他頭破血流…”
“什么?!賊殺才,我去揍這老貨!”
秦小竺今天也是穿了一襲宮裝,此時便覺得寬袖長裙頗為不便,將袖子一擼、裙子一扎,便要往前朝走去,卻是被淳寧拉住。
“他真的打不過何大學士嗎?”淳寧輕聲道:“那是在御前,你說是被打的吃虧,還是打人的吃虧?”
秦小竺恍然大悟,道:“那他沒事吧?”
“自然是沒事。”
錢朵朵早已嚇了一跳,臉上盡是焦急,此時聽淳寧如此一說才稍稍安定了一些。
淳寧安撫好秦小竺,向甘棠道:“你接著說。”
“陛下本打算讓人送王笑去太醫院,他不去,反而是作了一首詩譏諷何大學士…”
秦小竺打斷道:“大學士個屁。”
甘棠便不敢再稱‘大學士’,只好道:“王笑作詩譏諷,被何良遠痛批了一頓。于是他便要與何良遠比試詩詞。”
“比試詩詞?”
淳寧微微有些詫異,又問道:“何良遠答應了?”
“他本不想應,但被王笑用言語激得沒辦法。一開始王笑說誰輸了就…就…”
“就什么?”
“就…叫對方三聲爺爺。”
淳寧“噗嗤”一聲笑出來。
這賭注未免太不公平些。
亭中另外兩個姑娘卻皆在擔心王笑,一點也不覺得好笑。
甘棠又道:“后來,王笑改了賭注,說是誰輸誰便替陛下辦事,何良遠不得已只好答應了。現在翰林院的官員都過去了,三位內閣老臣也過去了。”
淳寧點點頭,道:“再讓人去探,細細地探。”
甘棠便連忙往外跑去。
詩詞這種事秦小竺不懂,淳寧便向錢朵朵問道:“你覺得,他可有勝算?”
錢朵朵被淳公一問,有些慌張起來,道:“笑…笑兄先前幾首詞都是傳世之篇,何公則是今朝文壇大家,誰贏都有可能呢,只看今日的發揮…”
她心中是認定王笑能贏的,只是不敢說出來。
淳寧卻微微搖頭,道:“何良遠也不傻,翰林院的官員都過去了,顯然是去評斷的,王笑哪怕真作的比何良遠好,卻也難贏…”
過了好一會,甘棠才跑回來。
“奴婢又派了五個小太監來回打聽,陛下不禁消息傳出去,文華殿現在去了許多人,如經筵時一般熱鬧,各宮都有派人去探。”
淳寧心中了然。
父皇這是要替王笑揚名,今日不論輸贏,只是比這一場,王笑在文壇的名氣便不可同日而語。
過了一會,甘棠又過來稟告道:“題目出來了,是鄭首輔定的——論史!”
淳寧心道:“鄭首輔果然看出今日之事的起因是父皇想要青史的名聲。”
秦小竺雖不懂詩詞,但見那些太監跑來跑去很緊張的樣子,一顆心便也跟著緊張起來。
錢朵朵更是緊張,不停捏自己的帕子。
又過了好一會,方才有太監跑過來。
“何大學士先作了一首詩…滿堂喝彩!都在叫好…”
那太監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了一句,接著便連忙遞過一張箋紙,上面是抄錄好的詩。
淳寧便讓秦小竺來念,自己則在錢朵朵對面坐下。
秦小竺雖不太懂詩詞,聲音卻蠻大,念得抑揚頓挫:
“神明臺歇茂陵鬼,六宮火滅劉郎死。芙蓉仙掌驚高秋,雄雷掣碎銅蛟髓。魏宮移盤天日昏,車聲轔轔繞漢門。鐵肝苦淚滴鉛水,石馬尚載西風魂。青天為客驚曉別,天籟啼聲地維裂。銅臺又拆當涂高,夜夜相對渭城月。”
錢朵朵臉上有動容之色。
淳寧嘆服不已。
秦小竺雖不懂詩,卻也知道這首詩有些厲害,于是一詩念畢,她便罵了一句:“娘希匹!一點也不留手。”
淳寧道:“何良遠厲害啊,此詩氣魄雄渾…哪怕王笑再作出傳世名篇來,也無法壓住他的氣勢,那翰林院的那些官員們便會說他輸在格局,贏了也是贏不了。”
錢朵朵低著頭,輕聲道:“這題目對他來說,就是不好贏的。”
“不錯,以史為題作詩詞,他難勝對方這樣的老道之人。”淳寧嘆道,“青天為客驚曉別…何良遠人品如何不說,確實是今朝的文壇大家。”
亭子里便靜了下來。
過了好一會,淳寧見兩個姑娘都不太高興,不由笑道:“怎么?能比試一場已是占了便宜,你們還真想他贏不成?”
突然,風雪中有太監飛快地跑過來,嘴里高呼道:“準附馬的詞作出來了!”
接過那張箋紙,淳寧先是問道:“殿中大人們反應如何?”
“奴婢出來時,還沒有人說話,竟是一點聲音都沒有。”
淳寧點點頭,目光掃了一眼那詞,便愣在那里。
過了好一會,秦小竺不耐,徑直接過她手里的箋紙。
這一天,大雪在黃河以北簌簌而下。
被肆虐得紛紛亂亂的中原大地似乎也安靜了下來。
江山萬里如故,而宮城中的一方小天地里,有人高聲吟唱道:
“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