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唱的是什么?
為什么聽上去有些耳熟?”
暅之今日被魏王邀為上賓,慶云便因此與他同來。
這時慶云聽到圣臣引吭高歌,忽然覺得那詞像是聽過的,
印象中這詞仿佛與暅之還頗有些關聯,于是他便拍了拍暅之肩膀,開口詢問道。
暅之確實也覺得熟悉,但是天竺使節的口音比較重,那歌詞每個音節的發音雖然似是中原語言,卻又夾雜了太多舌音,一時難以明白。
他苦思不得,索性便跟著哼唱起來,體會著那詞意中的蕭索。
微吟了幾遍,暅之忽然一拍大腿,
“我想起來了!”
“什么?”
“安知莫釐非真姓,絕隔重山舊時家。
劍浮沙呦歌箜答,又一華兮又一夏。
何時再飲莫釐水,草履踏破崇山遐。
那塊它山石!
劉必金多送我的它山石,匣中黃絹便記得是這首詞。”
慶云也皺著眉頭跟著哼了幾遍,努力辨認著天竺使節的口音,越哼越覺得相似,終于確認道,
“是了,是了!
就是這首詞,為什么他會唱?”
“我也不確定。
不過當日聽劉必金多說,它山石產于天竺,
或許這首歌真的傳自天竺呢?”
一道悠悠的聲音在他們身后響起,
“不錯,這首歌謠的確出自天竺。”
慶云和暅之猛然轉身,卻見說話的正是柳心舞的男伴劍浮沙國姚思夏。
姚思夏是被魏王喚來作為今日翻譯官的。
他那日在混戰中自報家門,劍浮沙國,姚思夏。
當時場面混亂,并沒有引起慶云特別注意,這時他再仔細一琢磨,劍浮沙…
那不就是歌謠里的,某個地名?
于是慶云便虛心請教道,
“姚先生,這歌謠有何深意?”
“天下眾生蕓蕓,不出三山。
雅力士出高枷鎖,塞種出成都載天,華夏出昆侖。
天竺國最早的住民也是昆侖人。
昔有莘氏渡姑師,成為今日莘渡姑師山下的莘族(SIN)。
天竺,身毒同音異傳,其本名實是莘渡。
天竺早期無邦國之別,只有群居聚落,
到了大約相當于中原春秋時期,才漸漸有了較大型的聚落城市,史稱十六雄國。
當時的十六雄國國民以昆侖人為主,我劍浮沙國便是十六雄國中最西的一國,就在莘渡姑師南麓。
到了中原戰國時期,有一名叫史舜龍(SHISHUNNAGA,NAGA梵語龍)的昆侖人自稱車離族,帶領三百族人穿過風雷口,楔入天竺。
其部所指,所向披靡,逼迫當時中天竺大國柯黎國國主禪讓,別辟幼龍王朝,建都華都城,幾乎一統中天竺。
只是幼龍王朝自黑阿育王薨沒后便告崩解,大紅蓮觀自在竊國,國力大不如前,
我極西劍浮沙國這才沒有被中天竺的王朝吞并。
可是好景不長,青帝之子哀牢山在大夏國向導帶領下侵入天竺。
哀牢山的軍隊裝備精良,訓練有素。
我劍浮沙國首當其沖,舉國崩散,許多流民內奔,入觀自在國避難。
可是觀自在國雖然在天竺坐大,其武力也是不堪一擊,任哀牢山的大軍長驅直入,直抵華都城下。
這時有一名劍浮沙流民,本是獸苑養孔雀的司禽,他號召流民乞活軍揭竿揮戈,逆襲哀牢山軍,打破青寇。
不久,哀牢山薨,青寇退兵。
那司禽小廝被眾人擁戴,以恒河水灌頂尊而為王。
這名司禽本來也是姚家族人,只因被人擁作月護莫釐王(莫釐,梵語孔雀),索性便引為姓氏。
這就是天竺孔雀王朝的起源。
至于民間傳說什么大紅蓮觀自在是幼龍國王的私生子,月護莫釐王是觀自在國王的私生子,那都是模仿中原野史的杜撰。
自孔雀王朝之前,諸婆羅門都是昆侖人。
直到青寇,貴霜這些非昆侖人對天竺輪番征伐,原本的昆侖王朝或覆滅,或東遷。
今日天竺極東,近川滇之地,有我劍浮沙后人新立之國,又有幼龍王后裔離車之國。
同時也有一些昆侖人南遷入南天竺,與當地越人融合,在它山石唯一產地歌箜答建立了盤越國,
史書又稱漢越國,盤帝國,一也。
劍浮沙人,車離幼龍王族以及盤越人,是天竺境內對中原最有皈依感的三個族群。
我聽說這名圣使生于阿詩波,比鄰歌箜答之地,本是盤帝國人,但是卻被中天竺姬多王朝幼日王延為上賓,在華都官學執教。
這首鄉謠,我也曾聽過,在歌箜答的昆侖后裔中所傳甚廣。
盤帝國與蜀中通商,自五尺道出滇,經東劍浮沙國,幾經輾轉,才能抵達盤帝國。
也許,這是某位蜀商所作,傳唱于古道。
或者,是有歌箜達的昆侖人學解華言,籍此表達思鄉之情。
這歌謠已經有些年歲,
真正的作者,已無法詳細考證了。”
姚思夏講起這些故事,眸光閃動,似乎又牽起了諸多往事。
何時再飲莫釐水,草履踏破崇山遐?
他這劍浮沙的故人,為了能夠穿越山外山北歸中原,不知踏破了多少草履,
也許,其中還包含了一代人,甚至不止一代人的付出。
慶云忽然想起郁久閭婆羅門講解蜚馱的時候,也曾提起過一些天竺歷史,兩相印證,便消化了大概。
只是當時他聽說婆羅門種多長大,比如塞北郁久閭氏,就有些胡人血統,婆羅門大師也是生的高大魁梧。
可是姚思夏卻講上古婆羅門與華同源,皆出昆侖。
他心存疑惑,便隨口發問。
姚思夏聞言笑道,
“中原有句俗話,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你真以為天竺的婆羅門制度亙古不變?
還不都是誰拳頭硬,誰說得算?
孔雀王族本出首陀羅,是最低等的種姓。
車離族外來,幼龍王依理也是首陀羅。
可是他們建一方霸業,各領風騷數十年,有誰敢質疑他們?
孔雀這個姓氏因月護王而生,之前自然不可能是什么高貴種姓了,可是此后又有誰能小覷?
其后高枷鎖人,主要是波斯地區的移民不斷涌入,重新定義了天竺文化宗教,影響了當地語言文字。
現在天竺的主流語種,是從火神語演變來的,
新的統治者們用它傳播教義,那么負責宣教的婆羅門種自然就經過一輪洗牌。
只是他們將新的文化與當年蜚馱經結合起來,建立了現在大天竺地區的特有世界觀。
其實當年蜚馱渡姑師的昆侖人,與現在的中天竺人早已不是一個族群,相貌文化都相差甚遠。
種姓又怎么可能一系傳承呢?”
他們在說話的時候,魏王一直在禮節性的目送使節黃輦,但卻也豎著耳朵偷聽他們講述天竺往事。
他這個大魏君主對山外山之外的情況還真算不上熟悉,所以今日他需要格外倚重姚思夏。
現在先聽他多講些,等會兒應付天竺使節的時候總會多一份從容。
只是眼下黃幡已過二道城門,是安排儀仗等待來使覲見的時候了。
魏王輕咳兩聲,打斷了眾人談話,隨后便大踏步奔校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