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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1.半點不虛

  玄丹門舊址,二十多名弟子全躲在地底密室里。

  北俱蘆洲夜明珠價格低廉,連掌門也舍得買入些,現在密室里就亮著一枚。

  原大殿下這個地底密室,建造時幾乎把帶來的老本全部花光,幾位老成弟子還抱怨掌門好久,直說靡費太過,哪知危難一朝來臨,自家等這靠海岸線近的,真得靠它救全派性命?

  人族自古守望相助,與妖族實力懸殊不是太大的話,都是人族占據主動!

  海妖上岸,肆虐其境,在須彌山洲,這樣的事元嬰以下修士幾乎都未曾聽聞。

  一分錢一分貨,花費高,但效果是真的好,封擋出口的石板上沒有絲毫靈力波動,外觀與其它鋪地的普通石板一模一樣,銜接處的縫隙也足以假亂真,除此外,它還絕味、斷靈識,讓嗅覺靈敏的妖族聞不到味兒,阻斷妖王神識。

  所有花費里,最妙的功用是隔音,因為是單向隔音,地底密室的任何聲音都不會傳出去,卻能把外面聽得一清二楚。

  依昨夜頭上的動靜,那些尚未成熟的不入流和黃下品靈植,注定保不住不說,建起的祖師殿、偏房,也都毀光了。

  成熟靈藥、祖師牌位都已收在囊中,其它外物丟便丟了,保住全派性命總是好的。

  可惜只是暫時躲避,現在還沒有一個敢真正心安!

  昨日先從四方傳來東離之主老禪師的喝令,叫各派庇佑信眾百姓;隔了沒多久,又有再次傳令聲,稱佛國遭難,金丹境無需再參戰,收攏門徒往南托庇太乙門、玄天派,還叫信眾避逃自求活命!

  這些話,密室中全聽得一清二楚。

  躲進來的時候,還想著海妖們騷擾完就會退去,以人族實力,不可能讓其等久占東離。

  老禪師兩次傳令之后,叫誰不心慌意亂?

  話中的意思,分明是修士大能們不抵事,布不起護山大陣了!

  妖族聯盟頂尖實力更占優,沒有大陣相助,別想再守住離離原!

  這片土地就要屬于妖族了!

  便修士大軍反攻回來,自家等和凡民百姓還有得救?

  藏在地底密室的所有修士,只掌門何有意到東離之初,借著靈山寺安撫附庸賜下的靈藥,成功突破到筑基,其余煉氣、養氣弟子還不能辟谷,必須得充饑解渴,堅持不了多長時間。

  現在外間全是妖怪,一旦露了行藏,便掌門這筑基也別想逃命,最多不過是盤味道好些的菜。

  遷到北俱蘆洲時合派歡天喜地,猶如昨日,怎就要面臨滅門之禍?

  掌門得晉為筑基,還深感靈山寺的大德,以為門派有望中興,只要老實耕耘,就會有第二個筑基、第一個金丹出現。

  現在,卻是滅門之禍降臨,滿門從上到下誰不心灰意冷?

  乳白的夜明珠光芒下,馬東陽小臉一直皺著,也有與年齡不符的憂心。

  他才九歲,去年剛從依附牧民中選出的道童。

  安靜的時間太久,假裝未察覺到門徒們的惶恐,何有意叫:“東陽,過來!”

  早被告知過,密室里聲音不會外傳出去,但馬東陽還是下意識地輕手輕腳,慢慢挪過來,把聲音壓到最低:“師父!”

  何有意伸出手,揉著他的頭,柔聲問:“還在擔心你爹娘?”

  道童點頭,眼眶濕潤了。

  比起凡俗百姓,修士自家覓著長生,待羈絆漸少,就顯得大道無情了,但這并不能拿來開解一個年僅九歲入門才一年的小道童。

  自上古以降,人妖兩族已廝殺了多少歲月,對任何一方來說,從頂層開始的敗戰都是滅頂之災,血脈神通出眾的妖族還可能被降服做妖奴,人族修士戰敗的下場卻更慘,妖怪只愛席面,基本不留俘虜。

  對修士來說,妖族的肉軀是靈藥、是煉器材料、是美味佳肴;對妖族來說,凡民都是口糧,修士肉軀則是上好席面。

  西牛賀洲人族大敗后,沒逃脫的修士和億萬凡民,就被吃得干干凈凈!

  自稍微曉事起,爹娘用來嚇唬孩兒的,就是“妖怪吃人”!

  有生吃,也有煮著吃,只看大王貪哪種味兒。

  年齡雖幼,馬東陽明白妖怪的恐怖。

  何有意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溫柔下來,盡量安撫他,也是安撫其他弟子:“昨夜你聽到的,有小妖來傳令,叫妖王們好生管束門下,不許再吃凡民,不然定海大圣就要在鹿魔王面前沒臉。后來又有甚將軍來監軍,點過這隊妖吃的凡民,才三十來個,你爹娘定還無恙,且安心!”

  “那鹿魔王不許別的妖怪吃人肉,是給他自家留著么?”

  到北俱蘆洲這些年,何有意打聽清楚的,本洲妖圣中仍以王號稱呼的唯有龍王一個,那什么鹿魔王尚是頭回聽聞,不知是哪里冒出來的,不過不可能在九歲道童面前露怯:“想他只得一個,能吃多少人?”

  有個素來嘴欠的,插話道:“自古名號里帶‘魔’字的,無一不兇惡,想是要先養起,四季備著,逢年節才叫下滾鍋!”

  聽他這般說,非只小道童,其他弟子也有幾個抖了起來。

  馬東陽忍不住,這下可不管外面妖怪,“哇”地哭出聲。

  那嘴欠的這種時候添亂,何有意狠狠地瞪了一眼,又低頭安慰馬東陽。

  這孩子入門才一年,對掌門師父的敬畏不怎么足,想著家中爹娘要被妖怪吃掉,這次再勸不住不說,聲音還漸漸變大成了嚎。

  雖不懼聲音外傳,其他弟子卻越發心煩,有怒瞪那惹事的,有的也隨掌門一起安撫,不過全沒作用。

  “噓!”

  惹出事那個有些心虛,忽有感應到什么,作勢噓聲,說道:“聽聲!”

  外間有咆哮聲,又是傳遍四野的。

  “毒和尚舍化神面皮不顧,拿法寶釣小妖,兜風嶺孩兒當心些!”

  馬東陽終于止住嚎聲,抽搐著一起傾聽。

  但來自頂級力量的傳音,話都只有一二句,之后便再沒有了,駐在玄丹門廢墟中的妖怪們倒是議論起來。

  “啥?”

  “哥哥,可是俺聽錯?”

  “毒和尚拿法寶釣小妖?”

  “化神哩,不要臉面么?”

  “莫不是假的?”

  “不知哪位圣爺傳音來,你敢說是假?”

  “說是小妖,俺們都沒小妖參戰,妖丁估摸也看不上眼的,怕不是要釣將軍、大王?”

  “這一戰白獅谷出來多少妖?”

  七嘴八舌中,又有聲音問:“是誰來哩?先前俺還以為是個鳥,是被圣爺傳音嚇出人形?”

  “不是傳令小妖?就昨夜來過那個!”

  妖圣與化神的事,實在不是底層生靈們能猜測的,駐守此地的妖眾瞬間忘了那聲傳語,改為關注飛來的傳令小妖。

  “你這鳥貨,不認路的么?俺們已得老祖令哩,咋又來這廂?”

  另一個聲音由遠及近,反問著:“丁目們可聽見?可嚇死俺哩!”

  “毒和尚便釣小妖,也輪不到你這廝頭上,莫給你漲面兒。”

  “丁目老爺說得是!”

  附庸一聲后,傳令小妖才道出自家目的:“俺是勞碌命,來傳老祖令!”

  “真又有令?俺們哪個有記性的,可記得這般多?”

  “那就不關俺的事!丁目,管你們隊的白鯊王可在?”

  那妖怪答道:“俺們大王能死守這窮地兒?今早領大隊上前去哩,你要尋他,再往南飛!此地現歸鮫將軍管!”

  “老祖吩咐,各地都要傳到的,鮫將軍可在?”

  “陪監軍將軍去巡視,瞧可還有妖怪敢亂吃凡民,稍會便歸,且等著罷!”

  “俺等不得,便請幾位丁目傳話兒罷!”

  那妖丁卻要拿捏他:“你這廝膽兒肥,要傳錯話,是算你的,還是算老爺們過錯?”

  小妖惱了:“呸!由你幾個亂傳,惹惱兜風嶺山主,老祖問罪下來,自會分說明白,罰不到俺頭上!”

  “扁毛莫嘴殼硬,別仗老祖撐腰,可信爺爺…”

  “咳!”

  “咳!咳!咳!”

  周邊另幾個看戲的妖怪突然急咳起來,與傳令小妖拌嘴那妖丁不知什么緣故,頓了好幾息,才極為討好地道:“丁點聲響沒有,將軍怎就回來哩?怎不與鮫將軍一道?”

  “哼!”后面響起的聲音明顯不悅:“扁毛本事大嘴殼硬,怎地?”

  那妖丁賠笑著:“將軍恕罪!俺們不能隨大王去尋添補,留此地又實在無趣,才作耍哩!便再生幾個膽兒,也不敢拿將軍說嘴!”

  那妖將轉問傳令小妖:“你家老祖又叫傳甚令來?”

  小妖先前等不得,此時倒拿起喬來:“俺認不得你,傳令須讓鮫將軍聽!”

  連先前那妖丁在內,有七八個聲音一起呵斥:“好膽!”

  “作死么?”

  “半點將軍都不識?”

  “兜風嶺山主老爺,便老祖也要以禮相待的,你敢作死,不怕老祖剝你的皮?”

  遷到離離原已三十多年,何有意等一干修士當然知曉兜風嶺在妖族中的地位,不想被幾個妖丁呵斥,那傳令小妖竟絲毫不懼,半點不虛:“左右輪不著俺這等小妖去,丁目老爺們怕也入不了眼,差遣倒盡多,還與他客氣做甚?哪家有規矩,傳令能對外妖說?”

  懟完妖丁,小妖又不怕死地嘲諷起妖將:“圣爺傳話,毒和尚不要臉面,拿法寶釣小妖,但也輪不著俺們,將軍倒是提防些,莫與俺小妖耍橫!”

  不說聲名遠播的兜風嶺,僅論境界,小妖和妖將之間也相距甚遠,這傳令小妖倒真是膽肥,似乎平日積壓了不少怨氣。

  怨氣應是集中在“左右輪不著俺這等小妖去”這句話。

  “若是妖將這般說,俺便與他耍橫,你這般的么,權當是個響屁,只略有些臭味兒,哪用在意?”

  妖族的性子盡多粗野兇蠻,但讓竊聽的玄丹門眾修士意外的是,那監軍妖將懟過這一句,居然便未發作:“便等鮫哥哥來,他也快到了!”

  過了一會,外間風聲大作,又有妖大喊:“哥哥好本事,便只比飛,俺這坐騎小妖扇斷翅膀也追不上!”

  兜風嶺監軍妖將未理奉承,只回應:“你家老祖又傳令來,哥哥速來聽令!”

  “哦?又有甚令來?”

  這位面前,傳令小妖老老實實稟道:“老祖叫傳令各家,再捉到修士,愿降的莫再辦席面了,兜風嶺愿出法器、靈藥、采日華之位,換活修士!”

  “除做成席面,修士哪還有用?鹿魔王換去做甚?”

  小妖未做聲,監軍將軍答他:“俺家老爺行事,鬼神難度,俺哪能曉得?”

  偷聽的修士們方知,鹿魔王就是萬惡的兜風嶺白鹿妖的王號。

  何有意一顆心“砰砰”急速快跳起來。

  鮫妖將的聲音又響起:“鹿魔王的名兒,山海妖怪哪個不知?許換的好處定不會叫折本,只是大王才叫收拾后方,俺們留守的哪還有活修士給捉?咦!你這廝,怎還不去尋俺家大王傳令?”

  傳令小妖沒好氣地回道:“難得見兜風嶺日辣妖將,俺瞅瞅便走!”

  密室中,筑基掌門心動中尚帶猶豫,實在難下決斷,不想出口下那名弟子突然抬起手,就去掀封口石板!

  何有意三魂嚇飛了兩魂:“且慢!”

  聽聞降妖有活路,他便要出去投降!

  尚不知妖怪們所言真假,不知修士可能反攻回來,掌門未思量明白,同門也未來得及合議,他就自作主張,貪生怕死到這種程度,真是門派之恥!

  說不定要害死所有人,平日端端正正,怎未看出是個禍害?

  那禍害身邊的弟子也反應過來,有兩個急飛撲去按他。

  只不過,身子成功按翻,封出口的石板卻被往上抬起了一絲絲,然后再落下!

  聲音、味道盡漏!

  密室里外,同時變得寂靜。

  然后,顧不得責罵懲處那禍害弟子,在妖怪們撲上來之前,機靈的何有意一把掀開封口石板,厲聲咆哮:“愿降!”

  入眼簾的,瓦礫廢墟之中,其實只有兩名妖將,十幾名妖丁。

  但除非能將這些妖怪全部打殺當場,行跡暴露的玄丹門別想走脫一個!

  打殺完面前這些妖怪?

  從何有意這位筑基掌門開始,玄丹門在須彌山洲過慣安逸日子,全只會清修!搬離離原來,靈山寺看不上這點戰力,門派選址也在相對安穩的北方,并未與別的生靈交手過一次,哪有與兇殘妖怪動手的底氣?

  那小妖來傳令,鹿魔王不知為何,對投降的修士免死,一旦動起手來,死傷反倒難免!

  只能順那禍害的意思,第一時間求降,兜風嶺監軍在場,保命幾率總要大些!

  再兩息后,才反應過來的鮫妖將獰笑著叫:“全滾出來!”

  何有意只得飛出,垂頭喪氣的門人們也一個個爬出。

  變故實在猝不及防,所有人都對那禍害恨得牙癢,禍害爬出來時,道袍上多了好幾個腳印,發髻也散了。

  但不待妖怪們撲上來,變故再生。

  半空中又有聲音響起。

  “不想碰到你,正該為我那黑翅鵬妖出口氣!”

  并非那種從天際滾滾而來、雷動四野的巨響,突兀響起的聲音并不算大,以至于聽過歸聽過,何有意都未第一時間反應過來,這聲音就是本地之主渡己大禪師。

  馬東陽還未從密室中爬出,虛空中就飛出一根魚鉤,不偏不倚地鉤在兜風嶺監軍妖將嘴上!

  轉瞬間,魚線上便有重力生出,把那妖將提得飛起!

  妖將也在本空中反應過來,化出巨大本相,確實是個扁毛禽類,鳥喙銜著魚鉤,兩支翅膀奮力拍打著,兩爪又用力下蹬。

  不知施放出什么神通,兩三丈高的身軀又一次漲大許多。

  這禽鳥巨大得咋舌,翅膀扇動帶起的狂風刮得地上飛沙走石,草屑樹枝夾雜灰土四起,但瞧那模樣兒,居然只是個麻雀!

  小小麻雀妖能變出這般大本相來?

  巨麻雀本相骨骼身軀都已龐大,體魄也沉重無比,加上拍打的兩支翅膀,竟抗住那魚鉤上的重力,蹬著兩爪又落回地面。

  麻雀妖兩翅拍打著,有對鴛鴦鉞飛出,交擊在半空魚線上,可惜傷害不了魚線。

  巨麻雀落地,魚鉤上再來拉扯之力,但它兩只大爪已生生抓入地底,再力抗魚鉤上拉力!

  鮫妖將把受驚的嘴合上,隨即咆哮著,化出青色大魚本相,懸咬住巨麻雀的腿,助它抵抗。

  非但妖將,周邊妖丁們也一個個加入,或化出本相,或就以人形,全去幫忙。

  還未離開的傳令小妖,之前偷聽時對麻雀妖很有不滿,此時卻也撲了上去,墜在最后!

  魚線連繃直幾次,那麻雀妖嘴豁開大半,再被提起卻又沉下來,再次爪入地底!

  硬撐!

  玄丹門修士們面前,所有妖怪都串成一串。

  幫本地地主的忙,讓他釣走這個兜風嶺妖將,靈山寺能來救玄丹門么?

  大禪師既然關注到這里,自家先前那聲“愿降”可曾被聽見?

  何有意飛快甩頭,咬著牙含著淚喊:“我等幫忙,可能得活?”

  麻雀妖豁嘴上鉤著魚鉤,全部力氣都用來對抗,答不了話,鮫妖將怒吼著回他:“定能活!”

  “說話要算數!”

  然后,何有意這位筑基掌門帶頭,一道道法術、“重”字符紛紛落在妖怪們身上。

  年齡最幼的馬東陽沒甚本事,小小身軀撲到飛行小妖身上,死拽著對方腿,以增加一絲絲可憐的重量。

  道童閉眼哭喊:“還有我爹娘,還…還有那些鄉親!”

  怪異混亂地僵持好一陣,這串連妖帶人居然硬沒被提起去!

  鴛鴦鉞一次次交擊,瞧著砍在同一位置,但魚線其實收縮自如,換了地方受力。

  然后,一支大黑剪飛掠而來,從巨麻雀鳥喙上方狠狠剪過。

  釣不起巨麻雀,那魚鉤也脫不了嘴,雙剪合攏,“咔”地把魚線剪斷。

  巨麻雀、鮫妖將、十多名妖丁、傳令小妖、道童馬東陽,全摔倒疊成一團。

  身著黑裙,額上一顆淡淡美人痣的龍女才顯出身來:“半點兒,你倒真日辣,化神手下都逃得性命哩!”

  豁著嘴的巨麻雀喘氣中說話漏風:“俺…俺們山妖只日辣,半點不虛,日龍是俺老爺額外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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