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不宜遲,準備停當后,黃東來就盤腿在那陣中坐定,閉起雙眼,開始掐訣念咒。
陣中閉眼入定,陣外便是陰陽相轉。
待黃東來再度睜眼之時,他身處的那間米鋪已然不見了蹤影。
他趕忙站起身來,朝周遭看了看,只見得一重重漫無邊際的黑暗,以及一點一點綠色的、點綴在黑暗中的磷火,忽遠忽近、忽暗忽明地閃動著。
當然了,米鋪雖然不見了,但黃東來所畫的陣法和孫亦諧的“尸體”都還在地上,另外,他放在“法臺”上的一爐、一鏡、一鈴此時也都出現在了陣邊。
“我靠,居然成功了?”看見這變故,黃東來自己都有點不敢相信。
您別看他剛才那波操作十分流暢的樣子,實際上他也是頭一回開壇做法,這一套究竟有沒有用,他也不確定,只不過是抱著死孫當活孫救的想法賭賭看而已。
“媽的…為了兄弟老子容易嗎。”既然這陣法真的生效了,黃東來也很快接受了現實,他一邊罵著,一邊就拿起了陣邊的銅鏡和三清鈴。
那銅鏡,他揣在了懷里,鈴鐺,則系在了腰上。
拿好這兩樣東西后,他又一次掃視四周,在那星星點點的綠火之中,找到了一點紅色,然后便快步朝那個方向跑了過去。
此刻,黃東來身處的空間,乃是一片陰陽交界之地。
在這個空間里游蕩的魂魄,有一部分在理論上還是有“回頭路”可以走的。
比如,有些上吊或溺水后暫時閉了氣的;有些得了重病,命懸一線的;還有些看似猝死,甚至已經進了棺材,但其實只是深度昏迷的…像這些游魂,若有人能在一定時間內救活他們“魄”,他們便能“回魂”。
但是,一旦這些徘徊在生死邊緣的魂魄在這個空間里被鬼差抓住,送進了鬼門關,那就會從“魂”正式變成“鬼”,那時,就再無還陽的可能了。
所以民間傳說對這地方的形容就是——腳下墳頭土頭頂香灰云,一入陰兵手永赴鬼門關。
那么孫亦諧又是什么情況呢?
他其實要比別的游魂強多了,因為有“守魄”在他肉身附近幫他把七魄定住不散所以他的肉身在離魂之后也并未失掉“精神”換言之就是“命”還在…只要他的魂能找到路回去,便可直接還陽。
眼下黃東來做法到此就是為了追回孫哥的魂,只要他在那三炷香燒完前能把孫哥的游魂帶回陣法旁讓他“躺回”自己的身體里去,孫哥就能起死回生。
叮鈴——叮鈴——叮鈴——
隨著黃東來的跑動他腰間的三清鈴也跟著響了起來。
此物乃道家法器驅神驅鬼都用得到其鈴聲在人聽來清靈悅耳,但在妖魔邪祟聽來卻是震魂懾魄、驚心喪膽。
可能有人要問了黃哥帶著這玩意兒不就把孫哥的魂也給驅走了嗎?那還怎么找他啊?
列位這我就得說明一下了。
首先,道家的法器、法術等可以“驅神驅鬼”這個說法里那兩個“驅”字其實并不是“驅趕”的意思而是“驅使”的意思。
只不過在很多時候,人們請道士對付鬼怪都是以“驅趕”為目的,所以逐漸就被當成是“驅趕”的驅了;但實際上呢,“驅使”里邊兒就包括了“驅趕”,且還有其他更多的選擇。
其次,咱們上文剛說過,魂魄要過了鬼門關才是鬼,所以孫哥現在還不是“鬼”呢,他只是“游魂”,游魂依然是人的魂,所以三清鈴的響聲對他是不會有什么負面效果的。
看到這兒肯定又要有人問了,既然這鈴對游魂無效,那黃東來干嘛又要帶著呢?
很簡單,因為這地兒…可不止有游魂。
那些陰兵鬼差也不是吃素的,你在這兒瞎逛要是撞上倆,被他們拿鐵鏈鎖了押走,你跟誰說理去?
但你身上若有這鈴在,鬼差們聽到了鈴聲就會明白,這是有修道之人來冥土借道,能行個方便就行個方便。
另外,除了游魂和鬼差,這里至少還有另外一種東西…
“我去…怎么追了這么半天感覺距離沒縮短啊…”黃東來也不知追了多久,他只是追著視線中那唯一的一點紅光一路跑著,可這個空間詭異的距離感讓他難以判斷到底還要多久才能追上對方。
“再下去我該不會也掛在這里了吧?”隨著時間推移,黃東來的心里也是越來越虛。
當初在山上跟渺音子學這些術法的時候,渺音子就跟他說過——“妖易斗、鬼難纏。”
妖再怎么厲害也是陽間之物,你跟它斗,便也只跟它一個斗;但鬼不一樣,鬼再弱小,也是陰間的東西,你跟鬼打交道的時候,不止要對付它本身,還要跟天地間的陰陽法則對抗。
更不用說,“鬼”曾經也是人…再狡猾的妖,也不及人的險惡,再狠毒的妖,也不及人的殘忍。
此時黃東來施這跨越陰陽之術,冥土追魂,乃是行逆天行事,自然伴有相應的風險。
說得再直白些:待那三炷香燒完了,要是他也沒能趕回去,那他怕是要跟孫哥一樣變成此地的游魂了。
就在黃東來思考著要不要扔下這個姓孫的狗逼,自己撤了算了的時候,突然…
“嘿,你怎么在這兒?”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黃東來一聽就聽出這是孫亦諧的嗓音,他當即轉頭,卻見孫亦諧已站在了自己側面兩米開外:“靠!可找著你了!”
“找著我?”孫亦諧一臉疑惑地看著他,“你在說什么呢?我們剛才不還在一起喝酒嗎,然后…然后…誒?”他說著說著,好像就想不起來后邊兒的事了,“奇怪了…我怎么想不起我是怎么來這兒的了。”
“嗨!丟了魂兒是這樣的。”黃東來道,“別問了,你先跟我走,路上我慢慢跟你解釋。”
“哦哦,好。”孫亦諧點了點頭,當時就跟了上來。
找到了孫哥,黃東來也松了口氣,往回跑的時候,他的心情也好了起來:“哼,這次你可欠了我個大人情啊,這可不是一兩頓雞公煲的問題了。”
“呵,好說,你想吃什么都行,我請便是。”孫亦諧回道。
他這句話話音剛落,黃東來的腳步就慢了下來。
緊跟著,黃東來的臉色也變了。
“你是誰?”一息過后,黃東來頓住腳步,猛然轉身,一臉戒備地問道。
那“孫亦諧”被這么一問,愣了一下,但隨即就堆笑道:“黃兄,你怎么了?是我啊,孫亦諧啊。”
“誰告訴你我姓黃的,又是誰告訴你孫哥的名字的?”黃東來冷冷道。
“你在說什么呀?”那“孫亦諧”臉上的笑容已變得有些僵硬,“我就是我啊,你別疑神疑鬼的,再這么耽擱下去…”
“你好像很清楚我‘耽擱不起’啊。”黃東來打斷了對方,“我好像沒跟你說過‘時間有限’之類的話吧?”
“黃兄,我…”那人似乎還沒有放棄希望,打算繼續演下去。
但黃東來沒有給他機會,當時就從懷中摸出了銅鏡,沖著對方的臉就是這么一照。
“啊——”
一聲怪嘯之中,那假孫亦諧當即被照出了原形,化為一個面目模糊、身形傴僂的人形怪物,爬竄著便逃走了。
那這是個什么東西呢?
此怪,名為“枵鬼”。
枵鬼非鬼,而是一種存在時間已非常長的游魂,因其生性狡詐,一直沒有被鬼差所抓,但也早已沒了可以還陽的身體,故在這陰陽交匯之地四處游蕩,漸漸變化成了一種比普通游魂要厲害的怪物。
枵鬼和水鬼有相似之處,水鬼會拖替死鬼下水代替自己,然后自己便可去投胎轉世,而枵鬼則專找那些剛死沒多久游魂下手,設法搶走他們還陽的機會,以此“借尸還魂”;古時候傳說,有些人大病一場或者經歷生死后復蘇,從此便性情大變,就是因為被枵鬼搶了身子。
當然了,像這類封建迷信的扯淡,包括本書中已出現或還未出現的一些神魔斗法、鬼怪仙狐的描繪,各位聽過看過便罷,戲言而已,切勿當真。
就比如說枵鬼這段吧,你們以為是從古書典籍或者民間傳說里來的嗎?其實是我坐在馬桶上花了十分鐘編的。
什么?您覺得上當了?那你不妨想想,那些講神怪奇志的古代典籍和民間傳說,不也就是古代人編的嘛,再過百八十年我也是古代人了,這不就一樣了嗎。
言歸正傳…
黃東來識破那個枵鬼倒是沒有花很多時間,畢竟這種見面后一句臟話都沒說、一個杠都沒抬、爽快地承認自己欠別人東西并表示會還、而且不叫他“色”而稱“黃兄”的家伙,要識破起來也不難。
再說了,冷靜下來想想,在很明確地知道孫哥的魂火被“守魄”所標記,遠看時是紅色的前提下,黃東來從一開始就不該上那個當;主要也是因為時間緊迫,他太著急了,否則應該先試探一番再回頭的。
無論如何吧,黃東來這會兒也只能重新往那紅光處去,并再次加快了腳步。
卻沒想到…這回他很快就來到了目標的附近。
原來,剛剛他遇到枵鬼的那個地方,已經離真正的孫哥所在處不遠了,那個枵鬼就是搶在黃東來追上孫亦諧之前橫插了一杠,要不是他,黃東來剛才再追個幾十秒或許就能看見孫哥本人了。
“媽個雞的!放開老子!老子沒有死!老子不服!”
“放肆!到了這里還由得你撒野?我們還能拿錯人不成?乖乖跟我們走!”
“毛!同名同姓的人那么多,你們怎么知道沒抓錯?你們再去查一遍,我叫孫亦諧,我有個兄弟叫黃東來,人稱旭東老仙,跟玉皇大帝熟得一逼,不信你們去問!”
“問你個頭!玉帝還能管你這事兒?再說了,我們哥兒倆歸閻王管!”
“那你讓閻王老兒出來!我要跟他當場對質!”
黃東來一邊聽著孫哥用那特色十足的嗓音跟倆鬼差扯皮,一邊已來到了那三位的背后。
在這個過程中,黃哥心中關于那個枵鬼是怎么知道“孫亦諧”和“黃東來”這兩個名字的疑問也已迎刃而解…
“行了行了,孫哥,可以了,不是說但凡來個姓孫的都可以鬧地府的,你再亂說話我也幫不了你了。”黃東來走到近前時,便看清了…此時孫亦諧正被兩個鬼差一左一右架在中間往前拖,而孫哥則是邊罵街邊奮力抵抗著。
“嗯?”孫亦諧一聽這聲音,立馬回頭,兩秒后就罵了起來,“媽個雞的!你怎么才來?老子差點遭重了!”
那倆鬼差見狀,也回過頭來,打量了黃東來一番。
此處咱得說清楚,這兩位可不是黑白無常,只是普通的鬼差而已;這世上的鬼差千千萬,而七爺和八爺就倆人,一般人根本碰不上他們,除非你是那種禍國殃民的大奸大惡之人化作的惡鬼,才有可能勞煩那“十大陰帥”級的大佬來抓你。
“哼…道士。”左手邊那鬼差看了黃東來一眼后,滿臉不悅地念道,“你就是這小子說的黃東來咯?”
“正是…”黃東來還是挺客氣的,“小道拜見二位上差。”
右手邊那鬼差也是冷笑一聲,陰陽怪氣道:“哈!小道?太客氣了吧?”他頓了頓,掃了孫亦諧一眼,接道,“我怎么聽說,是‘先有鴻鈞后有天,旭東老仙還在前’啊?”
“豈敢,豈敢…”黃東來品都不用品就知道這句是孫哥嚇唬別人時說的,故回道,“我這個兄弟,是個文盲,不學無術,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若有什么冒犯之處,還望二位不要跟傻子一般見識。”
下一秒,那倆鬼差還沒說話,孫亦諧就先急了:“毛!老子干死你!黃旭東你個狗逼!老子好歹也是本科文憑!你連個畢業證都被卡的人,你是不是嫉妒老子有智力!”
他情急之下,連黃東來在另一個宇宙的名字都給報了,當然因為方才提過“旭東老仙”,那倆鬼差也沒在意。
“你們看,我沒說錯吧。”黃東來倒是淡定,借著孫哥這段話來了個順水推舟。
那倆鬼差面面相覷,各自心中皆是深以為然。
其實就算黃東來不出現,這兩位也已覺得孫亦諧一直在胡言亂語、腦子不太正常了,此刻一看他對舍命來此救自己的兄弟這樣說話,他們自然是更確信了。
長話短說,幫孫哥開脫完了,黃東來便告訴那倆鬼差,這孫亦諧陽壽未盡,此番離魂乃應“死劫”。
那兩位看了看黃東來背上那把“村好劍”,明顯也是看出了這玩意兒的來歷,故信了他;他們解開了孫亦諧身上的鐐銬,說了幾句類似“你們以后要好自為之”的,便離去了。
而黃東來呢,出于謹慎,也沒忘再用銅鏡照了照這個孫哥是不是真的。
都確認完了,孫黃二人便玩兒了命似得朝著一股子“香火味兒”跑去。
這香的氣味,只有他們聞得到,因為他們肉身還在那米鋪里,這也是引導他們返回的唯一方法。
然…他們著實是耽擱了太久了。
當兩人跑回那陣法邊上時,卻見那香爐中的三支香已滅了兩支,剩下的那支沒滅,是因為這支香本身要比另外兩支長了那么一點點,而就是那指甲蓋兒般的一丁點兒…此刻也已快掉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