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月色幽黯,西風低吟。
荒蕪的山崗上,卻還站著兩個人。
這二人,一個佩刀,一個攜劍,四目而對,佇立不語。
那刀,是倭刀,也就是比較下品的日本刀,多為流浪武士所用。
朙時,威海衛一代常有來自東瀛的倭寇或海盜活動,所以無論官軍還是老百姓對這種刀也都很熟悉了。
相對而言,比較上品日本刀或者說武士刀在那時的大朙國境內倒是極為罕見,因為那種刀一般只有日本國內的名門貴族們才有,而那幫有錢有名望的武士自沒有理由千里迢迢跑來大朙當強盜。
那劍呢,是柄長劍,比一般的劍要長了近一倍有余。
用這種劍走江湖的人,無疑也是個有字號的人物。
“擎天劍”方驚海——光看他這綽號和名字,就感覺有點厲害吧?
但其實不是…
這位方兄既無力擎天,也不能驚海,他的劍法只能說普普通通,勉強算是二流偏上的水平吧。
只不過,他仗著兵器獨特,可能會比那些與他同級別的劍客要更難對付一些。
而他的對手就不同了。
那名“倭刀客”,用中原武林的標準來說,至少也是個準一流的高手,且在兵器上,他也是占優的。
可能有人會奇怪了,不是說他用的是下品武士刀嗎?怎么對上這人家這獨門的長劍還有優勢了呢?
列位,我說“下品”,那是縱向比較…倘若和其他兵器作橫向比較的話,倭刀的性能可比中原武林常見的那些刀劍好多了,當然,成本也高得多——撇開工藝不談,只說打造一把日本刀所需的物料資源,就足夠打出數把普通的刀劍;這之外,武士刀還有高昂的后續保養成本,考究點的得定期上松油,不是沾點水隨便磨兩下就行的。
這種兵器,除了當收藏品之外,在實戰中幾乎就是專門為了單打獨斗或小規模步戰而誕生的(馬戰里基本沒用,還不如最普通的長柄武器),縱是下品的倭刀,其輕盈、堅韌、鋒利的性能,也是中原的凡品兵器無法比擬的…二者相爭,通常的結果就是后者“長兵不捷,短兵不接,身多兩斷”。
方驚海那劍呢,本身就比一般的劍長,其韌度卻又不及槍矛棍棒…一旦對上倭刀,五擊之內絕對會被劈斷。
當然…他可不知道這點。
假如方驚海對眼前這對手的實力或者兵器的差距有點概念,或許今晚他就不會來了。
他來,無非是因為他覺得自己會贏。
那你要問他有什么非來不可的理由嗎?有,也沒有…
說沒有,是因為他和對手無冤無仇,素昧平生。
說有,便還是那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身為一名劍客,當有人向你提出挑戰,要與你分個高低時,你是不能隨便拒絕的。
除非對方的名聲或武功與你差距很大,否則你的拒絕就可以視為是一種退縮,而在江湖上,有時一次簡單的退縮,就可能讓你從此都無法立足。
“你就是寺島康平?”對峙了片刻后,還是方驚海先打破了沉默。
他的語氣帶著幾分傲然,很顯然這時的他仍覺得自己比對手要強。
“正是。”寺島是地道的東瀛人,不過他和中原人打交道的日子已不算短了,所以盡管他的口音比較重,但中原話說的還算不錯。
“我聽說…這兩個月來,你已斬了十五名我中原武林的劍客,還奪了他們的劍?”方驚海又道。
“不錯。”寺島回道。
“我能問問這是為什么嗎?”方驚海道。
“受人所托。”寺島回道。
“哦?”方驚海道,“那我能問問你是受什么人所托嗎?”
“不能。”寺島道,“而且,對一個馬上就要死的人,我也沒必要說那么多。”
方驚海可沒林元誠那么機智,他聽到這句后,非但沒有繼續套詞,還因為被激怒了,故冷哼一聲回懟道:“哼…我只怕一會兒死的是你,而死人是沒法兒再說話的。”
聞言,寺島的表情并未有任何變化,畢竟…類似的話,他已聽過至少十遍以上了。
一息過后,寺島還是很平靜接道:“今日你我公平決斗,生死各安天命,勝者可得死者之兵刃…閣下若無異議,就請隨時動手吧。”
“好!”方驚海應了聲,便擺開架勢,蓄勢欲發。
幾乎是同一秒,寺島也拔出了腰間的倭刀,執于身前,凝神以待。
呼——當!
殺氛極時,錚鏦聲起。
擎天劍大開大合,以長制短,劍鋒劈砍雖慢,但范圍廣闊,勢大力沉,且可以在對手武器的“間合”之外就造成殺傷;對方若只是防御,便是以弱御強,越戰越被動,而對手若想要反擊,就必須多進兩步…這兩步的距離差,足以彌補方驚海在速度上的不足了。
然而,寺島沒有踏出這兩步,他選擇站在原地,以攻對攻,以刃劈刃,以下克上。
倭刀起,長劍落,刃光一閃,劍斷兩截。
方驚海也在江湖上摸爬滾打了十多年了,實戰經驗不差,所以劍斷之后,他也只是短暫地驚愕了一下,緊接著他就冷靜下來,順勢變招,回身一旋,以斷劍之鋒,再出一次橫斬。
不料,那寺島俯首低身,縮地前沖,一個閃身就鉆入了方驚海腋下之空檔,并反手向上一斬。
那一瞬,一條斷臂,握著一把斷劍,騰空而起…
方驚海慘叫一聲,血濺五步。
他本能地想要后退,可寺島的第三刀已追了上來,但見那刃鋒過處,方驚海被一刀從肋下劃到了脖子。
這一刀造成的瞬間出血量,已足夠讓方驚海失去意識倒下了。
站在他身前的寺島,則像是淋了一場血浴一般,整個人都被染紅,當然…對此他也早已習慣。
片刻后,寺島一邊俯視著眼前那未冷的尸體,一邊默默地從懷里掏出了一塊白巾。
他沒有用這塊白巾去擦自己的臉,而是小心翼翼地開始擦拭刀身上的血…他的動作是如此溫柔,就仿佛在輕撫他所心愛女人的肌膚一般。
待擦完、并收刀入鞘后,他才走過去撿起了方驚海的那把斷劍。
也不知為何,寺島居然又把那斷劍扎進了已死的方驚海的心臟,讓劍身浸染上了其前主人的血后,才將其拔出準備帶走。
而當寺島轉身的時候,已有一人悄無聲息地來到了他的面前。
此人,生得是高大魁梧,一臉兇相,在前文書中,他也曾出場過…
看到這兒,想必各位也猜到了,他就是當初盤踞在那“龍王洞”的賊人頭子“亢海蛟”。
上一回咱說到他時,這位老兄被孫亦諧用石灰粉給迷了眼,隨后孫哥又以一招龍狗拳法中的“埋地頂天”,把他投進了一個陡坡。
那龍王洞中,岔路紛雜崎嶇、高低落差極大,而亢海蛟跌落的地方剛好是個直通地下河的超長陡坡;他從那兒一路滾下去,不但是身上的骨頭斷了十好幾根,就連皮膚血肉也被坡間凸起的尖石剮掉了不少。
但他…仍是奇跡般的活了下來。
縱然墜落后遍體鱗傷,但因為亢海蛟一直堅持蜷身抱頭的姿勢,所以他那頭部并無大礙。
至于眼睛被石灰粉迷了的狀況,在本就漆黑一片的地下河道里也不叫事兒了,他睜開眼也一樣看不見東西嘛。
于是,他就這么在地下河道里躺了一天一夜,到第二天他實在是渴得不行了,這才忍著疼、摸著黑,爬到河邊喝了幾口水;好在當年也沒有那么多水污染,這地下水跟井水差不多,甚至水質可能更好些,所以他喝了沒啥大礙。
當然了,退一步講…就算那水很臟,他也一樣會喝的——反正他也看不見,眼不見心不煩嘛。
由于亢海蛟全身多處骨折,他滾下來的那個坡又非常陡,想從原路爬上去基本是不可能的,故而他只能做好“長期生存”的準備。
地下河道里能吃的東西不多,盡管水里偶爾也會有魚,但剛開始他肯定是抓不到的;也別說在這黑暗的環境里抓了,就是光天化日下徒手從溪水里抓魚也難啊。
所以,最初的一個月,亢海蛟基本上一直在吃老鼠、蝎子、還有各種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種的蟲子和蘑菇,而且都是在水里洗洗就生吃的那種…
你要問他為什么沒有中毒或者急性腸胃炎感染死掉,我也不知道。
或許是他吃的某一種東西恰巧是罕有的“天材地寶”,又或者這貨天生體質奇異,其免疫和消化系統極為發達,總之…他不但沒死,身體還一天天好了起來,他身上的傷口除了用水清洗之外也沒做什么特別的處理,結果也都愣是長好了。
至于他臉上的石灰粉,他早就用從動植物上“提取”的黏液揉洗干凈,不過在黑暗中他這雙眼睛就算睜開了作用也不大就是了。
長話短說,經過這一個月,亢海蛟視覺之外的其他感官都開始敏銳了起來,其聽力、嗅覺、觸覺…都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極為發達;他本就是水賊出身,靠水吃飯,感官加強后不久他就掌握了如何在地下河里徒手抓魚,也算是改善了自己伙食。
第二個月過去一半時,他身上的骨頭基本也都長好了,這時他便覺得是時候逃離這地下河道了。
他掉下來的地方坡太長太陡,不借助工具上去太難了,亢海蛟也沒有什么輕功,無法“游墻而上”,所以他決定還是順著河道往下游走,運氣好的話應該可以找到連著井或山澗的出口。
但是,若運氣不好的話…那就真難說了,有些地下河可以延綿數十公里,其中還有多條分支,可能你順著一條支流連走幾天才會發現前路突然變得很狹窄過不去。
亢海蛟順著一條道兒連走了十多天,便遇上了這種“運氣不好”的情況。
那天他走著走著,忽然發現黑暗中有一堵石壁擋住了他的去路,只有石壁底下的一條極窄的縫隙可以供水流出去。
“碰壁”的亢海蛟自是很不爽,扭頭折返之前,他有些不甘地握拳在那石壁上敲打了一下,卻不料,他這一敲,也不知是觸動了什么機關…那厚實的石壁竟然像是旋轉門一樣翻了一面。
當石壁外那刺目的陽光照進漆黑的河道時,已經快兩個月沒見過光的亢海蛟差點就真瞎了,幸好那石壁翻完面之后很快又重新封住了河道、遮住了陽光,這才讓捂臉跪地的亢海蛟緩了一緩。
后來,當他從那石壁處“翻轉”出去,并重新適應、恢復了視力后,他才發現,自己無意中來到了一個位于懸崖峭壁中段的洞窟里。
這洞顯然是經過人為改造的,那面會翻轉的石壁上,一面是普通的石頭,另一面則刻著武功心法。
想來以前隱居在這里的人一定是個很謹慎的人,他都已躲在這種地方練功了,還不忘要多加一重保險;假如亢海蛟不是從河道的那一面進入這個洞窟,而是從懸崖那面進來的,那很可能就發現不了這石墻后的秘密。
無論如何吧…在那一刻,因禍得福的亢海蛟不禁仰天長笑,大呼“蒼天有眼”。
他不但是死里逃生,還得了這種奇遇。
這樣的經歷,自然讓他的野心和格局大大的膨脹,他不可能再甘于當一個普通的賊人了,他也要在武林中混出個名堂來。
當然…在此之前,他還是得先練好眼前的功夫再說。
那么這石壁上刻的是什么武功呢?
上乘輕功——“攀天渡”。
其實您從這個山洞的位置也該猜到一二了,這地兒…沒有一定輕功修為的人,除非用繩梯,否則連進都進不來。
正如此時的亢海蛟,雖然是發現了這個洞,但他依然無法回到外面的世界;因為對他來說,前面的洞口,在懸崖的半腰上,踏出去他就摔死了,而后面的石墻,通著地下河道,進去等于原路返回…反正沒有一條是出路。
于是乎,他又在那洞里修煉了好幾個月,食物呢,還是得去地下河里找。
數月后…和前文書中的那位“紅梅雀”一樣,這亢海蛟也是在離開奇遇之地前要“毀洞滅跡”的主;那時的他,已背下了“攀天渡”的心決,并修煉到了一定程度,因此,他就毀掉了石壁,從懸崖那一側游壁而上跑路了。
你要問這個只學了上乘輕功的人是怎么毀掉石壁的…那我可以提醒你一句,這家伙第一次出場時咱就有提過,他可是“天生蠻力過人”,力氣大到可以把船的桅桿抱起來插進泥地里的主兒。
另外,他二十歲時曾在漕幫里混過幾年,是學過一些拳腳功夫的,本就有基礎在,所以毀掉個石壁對他來說真不是什么問題,只不過對高手來說可能三拳兩掌就搞定了,而他要多費些功夫。
重見天日的亢海蛟干的第一件事兒自然是搶劫,這就不用細說了,而他干完第一票后,馬上就想到要返回那螞蟻山陳家村,去找那幫村民“算賬”。
因為在他看來,當初來端了自己“買賣”的孫亦諧和黃東來定是那幫村民雇來的。
不過他也是粗中有細,直接沖進村里大張旗鼓抓人問話的事兒他是不干的;上次他就是稍微一沖動一托大,差點死在了孫亦諧的手里——人在犯錯后總得吸取點教訓,要不然就是傻了。
于是,亢海蛟就裝成是個過路的旅人,很平常地進了村,并在村里的酒館邊喝酒邊旁敲側擊地跟其他客人還有小二套話。
本來這幫村民也是從頭到尾都沒見過這位“龍王爺”,所以他們不可能知道眼前這個人就是當初坑害他們的賊首;而要說這幫村民的口風呢…也是真松,因為這段時間,剛好是“東諧西毒”聲名鵲起的時候,這幫陳家村的村民被孫黃二人幫過,或者說有過接觸,自然是要拿出來當談資猛吹一通的,哪怕亢海蛟不問,沒準他們都會主動說出來。
而這亢海蛟一聽才知道,原來當初還真不是村民們請了人來,那倆貨就是路過此地多管閑事而已。
他再一聽呢,原來在自己經歷奇遇的這幾個月里,那孫黃二人先是在洛陽平了沈幽然,又是在武昌幫錦衣衛除了幽影余孽,期間還有很多大大小小、或真或假、被老百姓們添油加醋的江湖逸聞,講出來也是一個比一個嚇人。
亢海蛟聽完一琢磨…這仇要不我就不報了吧?這東諧西毒我有點惹不起啊…撒石灰粉也就算了,把人沉糞坑這種事兒我可是聞所未聞啊,常言道殺人不過頭點地,這倆的手段簡直不是人干的事兒啊。
這么想著,他還真就放棄了報復,從此開始混跡江湖了。
到如今,這亢海蛟已成功傍上了一棵“大樹”,成為了江湖中某位大人物的手下。
當然,他這種“下五門”出身的,想登大雅之堂是很難了,只能和那倭寇出身的寺島康平一樣…替大佬干些不可說“臟活兒”,對外也不能把自己的主子是誰,以及究竟要做什么說出來。
“蛟君,我應該說過很多次了,不要這樣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我身后。”寺島轉身后,稍稍頓了兩秒,隨即便將手上那染血的斷劍遞向了對方。
“哼…我這已經是很普通地走過來了,這樣你都聽不到,也能怪我嗎?”亢海蛟略有些得意地回道,“難道你要我在腳上栓兩鈴鐺?”說話間,他已從對方的手上接過了劍,并裝到了一個早已準備好的狹長木匣中。
“那下次我要是因為看到有人突然出現在身后而本能地出刀砍你,你可不要怪我沒提醒過你。”寺島接道。
“嚇我啊?呵…你可以試試啊…”亢海蛟冷笑,看來他和寺島的關系也并不算好,只是不得不一起辦事而已。
“我會記住你這句話的。”寺島回道。
“隨你便。”亢海蛟道,“反正這也已經是第十六把了,還差四把就能跟‘主人’交差了,這個任務完成后你我也未必會繼續合作。”
“說起這個…我希望你下一次可以幫我找來更厲害些的劍客。”寺島道,“像今天這樣的對手,他們的劍‘純度’太低了,把這樣的東西交上去,我想主人也不會太滿意的。”
“哈!”亢海蛟帶著一絲不屑,干笑道,“殺了幾個二三流的貨色,你還狂起來了?真當自己是多厲害的高手呢?我真去約那高明的劍客來,你就不怕死的是你?”
寺島聞言,神情驟寒:“你這話我可不能當作沒聽見…要不然你我現在就比試一下?”
“不必了,我可犯不著跟你玩兒命。”亢海蛟想都不想就回絕了對方,“你要充大尾巴狼是吧?行,我下回找個厲害的來,但你萬一要有個閃失,可別怨我…”
“哼…”寺島也是冷笑,“我要是有了閃失,對你來說也沒什么區別吧?你把我的愛刀和血也拿去給主人便是了。”